各村紛紛成立大排是和胡子太多有關,胡子多到差不多每天都有打家劫舍的事兒發生。胡子這麽多是和槍支泛濫有關,而槍支泛濫又和前幾年日本和俄國在東北打了一場大仗有關。清光緒三十年,日本小鬼子和俄國老毛子為了獨霸中國東北的好處打了一場大仗,他們沒有在自己的國家打,而是選擇在中國東北的土地上打,結果小小的日本竟然打贏了強大的俄國,俄國老毛子被打得丟盔卸甲,槍支彈藥扔得到處都是,有不少被老百姓撿了去。這些槍支彈藥一部分流入綠林綹子裡,給胡子的武器升級換代提供了條件,還有一部分流入二流子手中。這些二流子都是闖關東人的後代,膽子天生就大,又遊手好閑,手裡有槍便成了草頭王,過上了靠搶劫就能肥吃肥喝的日子。他們不敢到城市去搶劫,因為那裡駐有官兵,隻敢到分散偏遠的農村去搶劫,於是各個村莊為了自保就紛紛成立大排。
槍支泛濫的另一個渠道是和俄國老毛子的護路隊有關。日俄戰爭前一年,即清光緒二十九年,俄國人修築的中東鐵路全線通車,鐵路沿線建有一些火車站,有些大站駐有老毛子護路隊。護路隊裡的老毛子有槍有彈,他們喜歡錢,又好喝酒,只要給他們錢和酒,他們就把槍彈賣給你。
再說八大戶村的大排成立後,關鄉優成為當然的首領,陸三老爺被公推為總教頭。關雙泉這時想起上次胡子來打他家時是內外夾攻才把胡子打跑的,就把大排分成上溝排和下溝排,每排二十人左右,規定兩排之間打胡子時要相互呼應。大排成員都是上下溝的青壯子弟,上溝陸三老爺的幾個侄子喜歡槍炮,也入了大排,陸三老爺建議關首領讓他大侄子陸佩道當上溝排頭領。關雙泉聽說過以前於大當家的事,就任命他的後代於當家的作下溝排頭領。陸三老爺作為總教頭拿出了當年當管帶時的勁兒,嚴格要求訓練,要求每個人要做到令行禁止,絕對服從大小頭領的指揮。
有了陸三老爺的話,隊員們都練得熱情高漲,只要是家裡沒事,地裡沒活,頭領就召集訓練。隊員們練瞄準,練隊形,練戰術配合,大家練得不亦樂乎。陸三老爺的幾個侄子訓練刻苦,練出了一手好槍法,特別是老四,能夠百步穿楊,哥幾個驕傲得不行,走路脖子都梗梗著。
進入冬月,糧食顆粒歸倉,倒出了場院,大排都到場院裡訓練,下溝的於當家的把隊伍帶到自家場院訓練。於當家的嘴碎,嘴還臭,說話就罵人,他拿陸三老爺的話當令箭,訓練時不是訓這個就是罵那個。谷家和李家的人都老實,事事聽喝,頭領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張家的人有時不聽擺弄。
張、於兩家同是河北人,是樂亭老鄉,當年一起逃荒到東北,又一起到八大戶村開荒種地。開始時兩家人好得像一家人似的,處處顯著和氣。當年八大戶把大西壕內的荒開完後,張於兩家又合夥在飲馬河河套裡開出一塊地。這塊地地勢比較崗,一般年頭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收成,但屬於真正的河套地,所以宣統三年土地普查時沒有算田地,也沒給發地照,當然也就用不著交地租田賦。張、於兩家約定這塊地一家種一年,收成自然歸種地人家所有。後來兩家作親家,張家二房的小香子嫁給了於老四家的柱子。於家曾經半真半假地對張家人說過河套裡那塊地我們家不種了,全當給你們家小香子當彩禮了。於家說完就忘了,以後還繼續種那塊地,可張家卻當真了,說笑話時提了幾次,但每次提於當家的都哈哈笑著說:“要說不種也應該是你們家不種,你們家嫁一回姑娘總該給點陪嫁,這塊地就算小香子的陪嫁吧。你們家少了一口人,我們家多了一張嘴,小香子太他媽能吃了。”他說“太”字還故意拉著長音兒,張家人聽著生氣,但也不能撕破臉皮強打硬要,畢竟姑娘嫁給人家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可心裡的疙瘩結成了。
大排在自家場院訓練,於家人每天早早就來齊了,李家和谷家的人也按說好的點來,只有張家的人磨磨蹭蹭稀稀拉拉地來,拖訓練後腿。於當家的扯著嗓子操爹操媽地罵,有時還動手動腳,時間一長張家的年輕人受不了啦,在一起嘀咕老於家太欺負人了,哪天咱們得乾他們一下,放倒他們兩口,改改他們當家的臭毛病。張當家的聽見他們嘀咕,就嘿唬他們說:“人家罵你們沒毛病,那麽多人等著你們誰心裡沒氣?以後早點去就完事了。”在這以後張家的年輕人當著當家人的面沒人說這事兒了,但背後還是嘀咕。
這天小香子回娘家找鞋樣子,準備給柱子做雙鞋,正趕上幾個叔伯兄弟在家裡嘮閑嗑,嘮著嘮著又說到這事兒。幾個人沒背著自家姐妹,說於家有幾個敗類人真差勁,總拿小話兒捏咕咱們,哪天他們再找茬欺負咱們,咱們就乾他們,不能總讓著他們,讓他們欺負慣了以後的日子就沒法過啦。他們說這些沒多想,可能也就是快當快當嘴,小香子也沒當真,知道哥幾個嘴上逞逞能,說過就算了。
小香子回到自己家,晚上在煤油燈下比照鞋樣子剪袼褙粘鞋底,柱子在邊上看著。柱子看著看著覺得媳婦在燈光下非常好看,下邊一下子就硬了,他一把搶下媳婦手裡的活,抱著就要親熱。小香子開始時推阻,後來也就半推半就,兩人脫了衣服,沒有鋪褥蓋被,就在光板炕席上瘋狂了一把。事後兩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也沒起身,胡亂扯了被子蓋在身上,開始有一搭無一搭地嘮嗑。說了幾句話後,小香子忽然想起白天在娘家聽到的話,就對柱子說:“這兩天你小心一點,你們總欺負老張家,人家要收拾你們呢。”小香子說這話是無心的,但柱子卻聽到心裡去了。
第二天訓練,張家人還是稀稀拉拉地來,張老二——也就是香子爹最後一個到,悄沒聲地站在隊伍後面。於當家的看見走過來就罵:“操你媽老二你幹什麽去了?怎麽磨磨蹭蹭才來,我還以為你死在老婆身上了呢。”張老二一聽臉上掛不住,心想你當這麽多小輩的面罵我,讓我這張臉往哪兒擱?當即罵到:“操你媽你嘴乾淨點,你媽是不是用尿褯子給你擦嘴了?平時看你是親家不和你一樣的,你還得臉了!我這麽大歲數你說罵就罵,你還是不是人?”說著兩人湊到一起就要動手,張家幾個人端槍圍了過來,於家的人也往前湊,眼看著兩家就要打起來。李家和谷家人忙上前拉住,勸到:“都是親戚裡道的,親家沒有正形,罵幾句也是鬧著玩,千萬別急眼,真傷和氣就不好了。”拉扯開兩邊人,勸他們各自回了家,今天訓練還沒開始就不歡而散了。
兩家人各自聚在一起喳咕剛才的事。張家人義憤填膺,說老於家太欺負人了,以前罵罵小輩也就算了,今天罵到老輩頭上,真把自己當官了,再這樣下去就得把咱們家踩咕死!不行,得乾他們家,放倒他們家幾口他們就老實了。大家都在放狠話,可沒人說怎麽乾。於家人這邊也個個氣憤,說老張家不拿訓練當回事,天天吊兒郎當的,還不服管,連陸三老爺的話都不聽了,哪天得跟陸三老爺說說,收拾收拾他們。柱子把昨晚香子的話憋了又憋,沒有當眾說出來,眾人散了後他才一五一十告訴了當家的。於當家的聽了心裡一驚,回想起在場院上張家幾個人的架勢,覺得這話不是沒影的事,但表面上沒露出來,他告訴柱子:“這話千萬別跟別人說,老張家是你老丈人家,咱們兩家是親家,他們不能那麽乾。”
柱子走了後,於當家的又把他的話琢磨了一回,越琢磨越覺得有可能,越想越害怕,可是這麽大的事自己也不能單憑著小孩子幾句話就相信,得先穩住架看看再說。
第二天,於當家的照常召集大排訓練,見到香子爹,笑嘻嘻地對他說:“怎麽老二,昨天你還真生氣了?我這人你還不知道,就這操蛋嘴,咱們親家沒拿你當外人,說話臊了一點,你別生氣了,那天我找你喝酒。”張老二聽他說軟乎話,心裡也不想鬧崩了,畢竟姑娘還在人家呢,就笑笑說道:“操,你那嘴是得好好洗洗。”這事兒就過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於當家的注意自己的嘴,扳住不罵人,訓練管得也不那麽嚴了。但說話帶啷當已經成了他的習慣,稍不注意就順嘴溜達出來,每當這時張家的幾個年輕人就橫瞪著眼,手裡拎著家夥什兒衝著他過來,每次都是他先笑笑,抬手打一下自己的嘴,說:“怎麽整的,我還管不住這張破嘴了。”這幾個人才嘻嘻哈哈地走開。一來二去於當家的覺得窩囊,心想自己這口頭語都多少年了,以前說也沒人挑毛病,現在老張家開始跳上毛病了,這不明擺著是在找茬嘛。自己這麽大歲數了,想扳也扳不過來,一天天這麽憋著也太難受了。自己一開始是想壓住老張家,但沒想到因為這口頭語沒整明白,把事兒整扎噦了,現在老張家倒反天罡,反倒把自己給熊住了。自己是一家之主,將熊熊一窩,以後全家人都抬不起頭,過日子還怎麽支門!再想一想柱子的話,就明白老張家這是下茬子呢,總這麽下去,老於家早晚得讓老張家給收拾了。不行!不能乾等著挨收拾,得想法子。
晚上,於當家的把幾個兄弟都叫到自己屋,說了白天自己琢磨的事兒。哥幾個合計老張家是在借機尋事,本來河套開荒地的事兒他們就窩著火,大排訓練他們又覺著受了委屈,這兩天當家的忍讓他們,他們以為咱們怕了他,所以找茬要和咱們乾仗。他們說要乾倒咱們幾口也備不住,老張家有幾個愣頭青生性,張當家的壓不住茬,哪天這幾個小子要是真動了手,咱們家肯定得吃大虧。不如咱們先下手為強,把他們收拾了,省著事後後悔。哥幾個又合計著動手乾肯定要出人命,和老張家就變成仇家了,在一個村子住不下去,再說官府也不會放過咱們,要是動手,那全家就得走。最後下定決心和老張家動手,哥幾個作了分工,說好誰準備動手的事,誰準備全家走的事,但都得管住嘴,和任何人都不要說。
臘月初七下了一場大雪,晚上於當家的把家裡幾個膽大槍法好的人叫來細細做了安排,指定明天誰打誰,其他的事情也交代幾個兄弟開始準備。直到這時柱子和小香子還蒙在鼓裡。臘八早上,於家人先到場院打掃了雪,等其他隊員到齊後開始站隊。和往常不一樣,於家人沒有站在一起,而是穿插著站在張家人身邊,張家人大大咧咧也沒注意,但谷德有注意到了,他有意拉著大哥和老疙瘩站在隊尾。張老二還是最後一個到,見他來了,於當家的走過來,說:“操你媽的老二,你還有沒有點記性,怎麽又他媽來晚了!”香子爹見於當家的又罵自己,衝著他就衝過去,嘴裡剛喊出:“操你媽的……”,於當家的抬手就開了槍,一槍打中了張老二的腦袋,張老二一頭扎在地上。見當家的動了手,於家其他人也都乒乒乓乓開了槍,張家人還沒等明白怎麽回事就紛紛被放倒在地上,流出的鮮血很快染紅了一大片飄著清雪的場院。谷家和李家人都嚇得瑟瑟發抖,一時不知所措,於當家的繞過屍體,走過來向他們拱拱手說:“今天的事和你們兩家沒有關系。”說完揮揮手領著於家人向家的方向跑去。等谷德升和谷德才緩過神兒來才發現谷德有不見了,嚇得連忙大喊。谷德有從場院邊雪堆裡拱出來,渾身上下滿是白花花的雪,原來槍聲一響,他就跳進旁邊的雪堆裡。
李、谷兩家人趕忙查看橫倒豎臥的張家人,見一個人還有氣,就到場院邊找幾根杆子扎一個簡單擔架,抬上人向張家跑。這時看見於家大院裡跑出一溜馬爬犁向東疾馳而去。
張當家的聽見於家場院傳來的槍聲,正在猜測發生了什麽事,就見幾個人抬著一個血糊糊的人進了院,上前看是三份兒家的生子,全家人聚上來連呼帶喊抬到屋裡炕上。生子睜開眼,帶著哭腔說:“老於家把咱們家人都打死了。”這話象一碗涼水倒進開油鍋裡,嘩地一聲炸了鍋,全家人哭成一團,張當家的更是眼前一黑癱坐在地上。眾人呼天喊地掐人中把他叫醒,張當家的顧不上家人哭喊忙問怎麽回事兒,李、谷家的人簡單說了事情經過,沒等他們說完張當家的就領著家人往於家場院跑,到地方一看,媽呀一聲又撲倒在地。只見場院上橫七豎八躺著五具屍體,黑紅的血流滿半個場院,已經凝固,屍體個個手裡都拿著槍,眼睛大睜著,半張著嘴。槍傷在不同位置,但都是要命的地方,見如此情景,張家人又哭成一片。
關雙泉是聽到槍聲和哭聲來到場院的,他問清了事情原委,問:“老於家人呢?”谷德升回答:“他們打完人就跑回家去了,好像又坐著馬爬犁向東跑了。”關雙泉嚷嚷著去追,可人人心裡都明白,老於家正是紅眼的時候,手裡又有槍,現在去追就是拚死拚活。再說昨天一場大雪,馬爬犁跑得飛快,現在都不知道跑到哪百國去了,所以沒人動地方。
關雙泉打發谷德有去通知陸三老爺。陸三老爺聽說下溝大排出了事,大吃一驚,忙問怎麽回事,谷德有只能說清前半截,後面的事就說不清楚了。陸三老爺奇怪,就問他怎麽回事,谷德有吭哧半天才說自己鑽進了雪堆。陸三老爺笑著說:“媽了個巴子,你真鬼道。”從此,谷德有得了個外號叫“谷小鬼”。
陸三老爺趕到場院時屍體已經並排放在一起,張家人正在挨個給他們合攏眼睛。張當家的看見陸三老爺來,踉踉蹌蹌跑到他跟前,哇地一聲哭著說:“三老爺,你可得給我們家做主啊!”陸三老爺雖然見多了打打殺殺的場面,但如此慘烈的情形還是讓他動了容,唉了一聲說:“媽了個巴子,怎麽出這事了!你也別哭了,事出了,該報官就報官吧,你得挺住,這一大家子人都指著你呢。”
關雙泉和陸三老爺領著一幫人來到於家院子,這裡已經人去屋空,能拿走的東西全拉走了,一看就知道是早有準備。不知道是誰故意問:“小香子呢?也和他們一起跑了?她不應該跑啊!”關雙泉接話說:“是啊,她不應該跑啊,她知道她爹在場院訓練,剛才的槍聲她也能聽到,應該知道是場院上打起來了,她得惦心她爹呀!再說老於家人跑回來,還要往別的地方跑,傻子都知道是他們把人打了,不管把誰打了她也應該惦心她爹呀!哪能和他們一起跑呢?”又有人說:“是啊,看樣子老於家早就把爬犁套好了,把東西裝好了,這麽蹊蹺的事兒她能不知道嗎?老於家人跑回來應該說是和誰家乾仗了,要是不說她也應該猜個差不離,這樣她還跟著人家跑,這也太不應該了。”陸三老爺說:“行了,你們都別說了,媽了個巴子小香子可能是被他們逼著跑的。”張當家聽到這些話臉上掛不住,罵到:“他媽都說養姑娘,這不是養了一個白眼狼嘛,她爹都讓人家打死了,她還跟著人家跑, 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他不知道惹下這場大禍的秧苗正是這個潑出去的水。
張當家的又恨又怒,想要把於家的院子點著,關雙泉攔住他說:“你現在點院子有什麽用?他家人又沒在院子裡!你們家人不能白死,我作主了,這個院子和他家那點地都歸你們家了,官府那邊我去說,我想他們也能同意。”
這場火拚真讓老張家塌了天,快過年了,家裡一共被打死了五個青壯男人,還重傷了一個,張家一下子添了五個寡婦和一堆沒爹的孩子。
關鄉優主持報官後德惠縣警察局來人作調查,他們到張家問了問情況,到現場看了看,又找幾個人作證,最後到關鄉優家了解大排情況。關鄉優招待他們,趁機說了想用於家的院子和地給張家作補償的事。幾個警察作不了主,說現在德惠縣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縣公署管不了那麽細,有些事情地方上可以酌情處理,民不舉官不究,等事辦完了沒人告狀就行。關雙泉和陸三老爺商量,說老於家人都跑了,還告什麽狀,打死五個人賠這點東西是輕的,就找人以八大戶村的名義作了文書,谷、李兩家人簽了證人,這樣就把事情按原先的想法辦完了。張家人五死一傷,得了一套院落和於家的五六坰地,河套裡那點開荒地也自然歸了他家。
過一段時間警察來信兒,說老於家跑到黑龍江去了,可能是在北大荒,也可能是在其它地方入山林隊當了胡子。受管轄權限制,德惠縣警察局沒法再查下去,只能等以後再說。就這樣,一個打死五個人的命案就不了了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