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軍一切殺伐決斷,皆出於玄旄堂中。
這一座大將節堂之上,壓低了四方強人頭顱,恍若森羅殿;斬取過十州敵帥首級,儼然招魂台。
兩旁邊,明盔亮甲,刀劍林立;分左右,狼兵虎士,入死出生。堂後立著一尊大鼓,正是戌時一刻,西軍點卯;鼓敲三下,眾將來集。
有年少將軍,升堂點兵:
此人年方二十六七,鷹眼似刀,冷面如雪,頜下胡須不旺。頭上戴一頂鑲玉的襆頭,嵌有飛蟒吞珠之像;身穿腥紅箭袖,八尺壯士之軀,並未著甲。腰掛玲瓏帶,腳踹狼頭靴;戰袍上,繡畫一條火蛟,四爪纏肩,蛟牙噬背。
做晉官時,執掌區區長江一郡,自歎“五湖之長”;舉叛旗後,手提二十萬荊楚重兵,要做九州之伯。
白慎行《臨江仙》有詞,單說此人:
“南朝逐鹿年猶少,
不隨零落蓬草。
問鼎金陵氣自高。
沙場幾人還?
有酒須醉倒。
紫陌青門丹墀遠,
江山在我懷抱。
橫戈躍馬徒添笑。
桓玄字靈寶,
坐斷荊州道。”
點了戌時的卯,天已擦黑,眾將各回營裡;玄旄堂下,只有一名謀士長立而不退。
“范之,又要勸我出兵嗎?如今營中糧草充實,五年也吃不完,拖得起。荊州內外,都說我在等朝廷媾和,世人皆看錯了我桓玄——我是在等,我等的是時節。拖他半年,十月入了秋,等西北風起,我西軍乘風順流而下,伏深草,邀隘路,大盡天時地利,定能殺的那北府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卞范之搖頭道:
“五馬渡江以來,雨打風吹,不知多少風流人物,匆匆過場,又匆匆謝幕——這天下,拖不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做,可是人生五十年,隻如夢幻泡影般迅疾。將軍,我盼你早些收拾南朝亂局;希望有生之年,天下遺民都能見到漢人的旗幟,再次插上北朝的故土!”
“我一杆亮銀長戈,掃蕩天下有余。司馬、慕容、姚氏、拓跋——早早晚晚,要讓這天下的皇帝、王孫、公卿、貴胄……倒要讓他們好好認得我手中長戈……”
卞范之沉吟道:
“江夏郭銓,近來做事過份了些。”
桓玄拉著卞范之,兩人並肩坐在後堂的階下,階邊大鼓,沉默傾聽著二人的低語:
“自古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南平郡的長吏被強人宰了以後,你教我不要把治下百姓逼上絕路,怕有民變。我也聽你的話,從此拿錢購糧。”
“這百姓,一不能讓他吃太飽,飽暖了就要無事生非;二也確實不能盡數往死了逼,就得給他們個不死不生、半死半生的光景,讓他們既怕且慫,低頭認命,才能老老實實做我西軍順民。”
“天下還沒一統,我隻得用手邊的驕兵悍將來做封疆大吏,不然無以震懾境內。郭銓的事情,我一早就聽說了——
別說他一介莽夫,世上哪有不貪不淫的漢子?我讓老貓守著鹹魚,讓猴子管著桃園,貓也好,猴子也罷,本職本業能乾明白,賦稅能收齊,郡縣別造反,也就得了。
真到了必要的時候,再借幾個郭銓這樣的腦袋服眾,也不遲。可是你看咱治下的州郡,這數十萬戶百姓還不是人人安份守己,有誰敢鬧事?
何況那郭銓,明事理,知進退,恭謹有禮,懂得上下尊卑,我看他當得起這群西軍大老粗的楷模。我為什麽一直威逼壓榨西軍的將校們?他們不是我父親的老臣、舊部, 便是近些年新收下的降兵猛將,人人能傲上天去。非得把權柄玩轉了,不然怎麽支使得動這些王八蛋?
至於百姓……天下不破不立,亂世裡委屈就委屈了,他日社稷安定,我自然不再輕動鐵腕。可我大業未成之前,決不許這荊州內外有任何人膽敢擋我腳步。”
桓玄陡然起身,撇下卞范之,昂首向節堂後門走去。邁兩步腿,忽地回頭狼顧,咬牙陰沉,道:
“看當今天下,州縣府衙,哪個窮鬼敢跳出頭來,就當頭給他殺威棒喝!范之,無端端提起江夏郡,你是受誰所托?!”
卞范之低頭苦笑,隻道:
“閑話一句。”
“喝酒去?”
“肝疼。”
范之告了退,從節堂前門走出,迎面是等候已久的檀道濟。
“你走吧,快些走。”
“大人,如何?”
“無解,我力不能及。上面有上面的綢繆,我不懂,你又怎麽能懂?升鬥細民,不要妄想摻手時政;回江夏去吧,過好自己的日子。檀道濟,你得活下來,活下來,才有機會看見太平盛世。活下來吧,像條狗一樣,活下來……”
言罷,卞范之遠去不顧,檀道濟大怒無言。
門前有車隊轔轔而過,車中所載,無非糧草軍械。
天已黑透了。
青面客伏身路邊,悄悄扒上了尾車。
(他媽的,越寫越生氣,去他娘的!偏要把西軍的鼓皮錘爛,捅穿那江陵的黑天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