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炮的18磅空心彈擊碎巨木,揚起灰塵,北伐軍隱藏在密林邊緣的臼炮隊被氣浪衝得陣列崩潰。在炮陣組成人牆的北伐軍們見津海方向射來的炮火凶猛,為保護密林處的臼炮隊,隊列從一條長線快速轉換成一把密梳,靠在來不及調轉方向大炮炮筒後開槍射擊。
獵騎兵射擊完第一輪後馬上調轉馬頭,迂回到未被臼炮擊碎的建築物後,為身後的龍騎兵們讓開衝鋒的路線。龍騎兵的溫血馬如一群渴血的蝙蝠般,呼嘯著衝過陣地,馬刀所指之處不是列陣在炮兵陣地上的北伐軍,而是在金敏文的指揮下,直衝步兵工事外的北伐軍左翼。
石林虎看見來援的津海騎兵,高呼著讓身邊親衛們起身。步兵工事內的士兵們重新鼓起信心,趁著敵軍火力衰退的間隙,快速列陣,成兩個拳頭般,一拳打向炮兵陣地上的北伐軍,一拳打向密林旁的臼炮隊。
馬匹的嘶聲混合著槍彈呼嘯在耳邊的尖叫聲像是從四面八方射來的箭矢,射入這隻潛伏在寧海西南一側的“猛獸”身體內。獵騎兵們竟以極快的速度,穿過斷壁殘垣的閣樓一側,如鬼魅般殺向炮兵陣地後方。又一輪槍聲齊射,馬匹帶著士兵們向北伐軍的後背呈扇形掃射。漸漸地,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攻入炮兵陣地的北伐軍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金敏文和他率領的親衛騎兵們沒有踏入戰場,之前淳親王在津海張起的旗語告訴他寧海東南方向一側的橋梁已被敵軍攻破,敵人的騎兵現在正逼向駐守在寧海正南方的四支步兵隊。他舉目望去,津海的城頭的大炮已經朝著東南方向開火,塔馬察的塞北騎兵們還隱藏在津海東南方向的山坳處,未被敵軍發現。口袋已經張好了,獵物的前半個身子已經進入了,等待獵手的,只剩怎麽關上口袋,吃下這一塊好肉。
他的步兵隊們還在疾行中,他隻帶著騎兵隊支援寧海西南。獵兵和擲彈手們已經依靠寧海的建築物構成了兩道防線,就等列兵和自己的騎兵到位,便能將突入到寧海鎮內的敵軍吃掉。
他快速的朝空中揮舞幾下“黃龍旗”,津海城頭的“黃龍旗”也快速搖晃一下。截至目前,計劃還沒出現紕漏,戰場上的一切都在淳親王的預料中進行。
也許是察覺到寧海西南的攻勢受阻,北伐軍原本轟向寧海正南方的騎兵炮在炮兵隊長的示意下倒轉方向,炮火沿著地面彈射而起,將幾個沒注意到的獵騎兵轟碎。
“將軍,是我們的炮火。”臼炮手們將震暈的張有友拍醒,示意他看向寧海鎮外的沼澤帶。他們受到津海方向的炮火打擊,陣型被轟散,步兵工事裡的敵軍趁此機會對他們進行火力壓製。他們一時間沒辦法重組臼炮陣,隻好倚靠在斷折的樹身後用隨身攜帶的短槍還擊。
張有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剛才有一發步兵炮落在了自己不遠處,自己被氣浪掀翻在地,暈了過去。現在剛剛醒來,腦袋昏昏沉沉還搞不清楚狀況。
“張將軍,張將軍。”在他身邊的臼炮手們還在呼喊著自己。張有友晃了晃腦袋,覺得還是昏沉,槍炮聲和廝殺聲響在自己身邊。他想探身起來觀察情況,卻被臼炮手一把拉回到樹木後。一發子彈剛好落在自己抬頭的位置,擊飛木屑紛紛。
“儂隻戇度,差點儂色特無!”張有友被子彈嚇得一激靈,家鄉話順嘴飆了出來,腦袋也瞬間清醒了許多。他露出小半個腦袋,觀察著戰場。從津海而來的援兵咬住了自己布置在步兵工事前的兩支步兵隊,而已經攻上守軍炮陣的北伐軍則受到寧海鎮守軍和津海援軍的兩重打擊,剛剛調轉過的大炮還未開火就要堅守不住。
又一串子彈打向自己藏身的樹身後,激飛的木屑落到自己眼睛中。衝出步兵工事的曹振早就殺紅了雙眼,自己哥哥的遺骸早就被這幾輪炮火碾成了灰燼。他咆哮著舉槍,嘴裡將北伐軍上上下下從祖宗十八代開始的親戚都問候了遍。石林虎急於重新搶佔炮兵陣地,沒法管他。
張有友被寧海守軍射出的子彈重新打回到樹木後,他重新清醒的腦袋帶著僅剩的勇氣從身體中徹底潰散。他有些後悔聽從石雲水的命令,孤身帶隊前往寧海西南伏擊。他身旁的臼炮隊手們隨身隻帶短槍,又受到寧海守軍的火力壓製,活著的已經不多了。津海方向的炮火還在繼續,絲毫不理會他心中的苦難,也不尊重生命。炮彈呼嘯地從自己腦袋上空飛過,每次落地時都會帶走自己手下的生命。他只是一個教書匠,不滿朝廷的舉措才加入“拜神教”,指望能像書中所寫的那樣封侯拜將。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自己也混成一個將軍了,怎麽現在落到了如此絕境。
他身旁的臼炮手們還在反擊,短槍的子彈已經打完了,有馬刀的就拔出馬刀,沒有馬刀的就卸下臼炮的炮管,朝著寧海守軍奔去。寧海守軍們很樂意看到他們這樣的舉動,在側翼安全的情況下,士兵們從容不迫的舉槍射擊,一顆子彈就能帶走一個生命。猛獸被困猶久,也是時候亮出嗜血的爪牙了。
支援寧海西南方向的騎兵炮還在繼續開火,高天揚率領的騎兵剛剛衝破寧海東南方向的橋梁,還未咬住津海援兵的尾巴,就受到寧海正南方向的守軍狙擊。手持黃龍旗的津海騎兵們快速通過到自己面前,自己卻不能突破敵軍的防線。他內心不免有些焦急。身後周繼庚的步兵隊們還未來支援,他隻好仗著馬快,呼喊著手下的兵馬,迂回到寧海的建築物後,準備重組軍陣。
埋伏在暗處的槍聲快速撂倒了自己還未重組好的兵馬,幾支擲彈兵拱衛著躲藏在建築物後的獵兵們,亮出了吃人的火光。騎兵隊的馬匹受驚,竟三五成群的帶著身上的騎兵原路調回到寧海正南方的守軍面前。
火槍聲如暴雨天傾瀉的雨水,帶著鮮血的腥氣,彌漫在寧海鎮內。兩個方向的敵軍如同一把鉗子,將自己的騎兵們咬在了正中心。高天揚驅動馬匹,連續舉槍射擊,打空子彈後,將手中的手槍扔掉,拔出馬刀立在一旁。僅剩的騎兵們將他圍在正中,他看了一眼陪自己血戰多年的弟兄們,他們的面龐上都蒙上一層煙灰。敵人或者同袍們的血液像是蜿蜒的溪流,蛇行過灰塵,在臉上留下錯綜複雜的痕跡。
“兄弟們,為了西王,為了神教!”高天揚將馬刀前指,他內心還是相信石雲水的判斷,現在想要率軍衝散新來的獵兵隊,為身後的周繼庚爭取時間。
“衝啊!”
喊聲如奔雷,馬刀劃過長空旋起的光亮像是天神想要劈向大地的閃電。在他面前的獵兵們絲毫不顯慌亂,他們從容的拉動槍栓,上好子。擲彈手們護好了他們的側翼,像一群渴望腐肉的禿鷲幻化在高天揚的腦海中,又像一群餓狼,耐心地看著自己的同伴們捕殺獵物。
……
“公爺,你聽。”金敏文身旁的親衛指著寧海鎮內的槍聲,讓金敏文細聽。
“看樣子,獵兵們已經和敵人的騎兵交上火了。”金敏文對著槍聲響起處讚賞地點點頭。在他身前,北伐軍左翼的步兵方陣已經被自己的龍騎兵們衝散,右翼的步兵陣雖然受到寧海鎮外的騎兵炮支援還在死守著炮陣,可防線已經松動。而臼炮們,不需過多言語,被炮火壓製許久的寧海守軍早就在心頭憋了一股悶氣,現在正肆無忌憚地收割著敵軍的生命。
三支列兵隊已經來到了自己身後,疾行過的他們雖然有些疲累,但近在咫尺的勝利徹底燃點了信心,如今士氣正旺,只等自己一聲令下。
金敏文高舉起手中的“黃龍旗”,旗面上的“盤龍”正吐出一顆火珠,迎著硝煙飛舞。津海城頭豎起的“黃龍旗”也跟他做著同樣的回應。他們共同在這片土地上咆哮,向敵人宣示著誰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是什麽結束了。”看著滿地死屍的戰場,初經戰場的金敏文內心湧起了許多不適,“眾將聽令。”
親衛們和列兵們舉槍做好了準備,可還沒等金敏文下令,就被意想不到的炮聲打斷。
從津海東南方炮陣飛起的炮彈如撲向鴉群般的遊隼,落在了津海城頭。18磅步兵炮的鐵彈擊碎了津海城頭的一角,碎裂的岩石伴隨著守城士兵的慘叫聲遠遠地傳來。
金敏文臉色變得一片煞白,他連忙拿起望遠鏡看向津海城頭,去看那一面“黃龍旗”是否還安然無恙。更多的炮彈打斷了他的視線,北伐軍的炮火盡情在津海城頭宣泄著自己內心的憤怒。那面“黃龍旗”消失在煙塵裡,讓人猜不透生死。
“快。”慌亂中,金敏文只能喊出這一個字。他拔出腰間寶劍,指揮著身旁的士兵們。他不相信淳親王的計劃出現了紕漏,可敵人的炮火已經實實在在的轟向了津海的城頭,“給我奪回那座炮陣。”
被壓製許久的北伐軍士兵們看見燃起火焰的津海城頭,被恐慌填滿的心臟重新被勝利的渴望佔據。左翼的步兵隊們率先察覺到想去支援的龍騎兵,他們打光了子彈,急迫中有些舉起槍托,有些甚至只是掏出了刺刀,發出最後一聲呐喊,不要命的向前衝去。身強體壯的在同伴的掩護下一躍而起,拉下馬鞍的騎兵,受傷了的和體質較弱的竟然俯身撲向馬蹄。可能到臨死的那一刻,他們都想拖住敵人前進的腳步。
一名臼炮手見此情景,再也受不了張有友的軟弱,一巴掌將這位躲在樹後,嘴上絮叨不停的將軍扇翻在地。還沒等他爬出樹身,就被寧海守軍刺穿了心窩。
曹振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將這名臼炮手的屍體從自己的刀上推開。他衝殺在最前面,現在已經來到張有友躲藏的樹身後。他周邊的臼炮手們已經打空了子彈,有的舉起馬刀向自己砍來,有的只是赤手空拳。
他連續砍翻了數人,精鋼打造的刀刃上滿是豁口,殺戮像一頭獅子般衝出了自己的內心,再也不受控制。他咆哮著衝向倒地的張有友,還活著的臼炮手來不及上前阻止,眼睜睜看著他的屠刀即將落到張有友頭上。
一聲清脆的槍聲打斷了曹振前進的腳步,他不可思議的看著手舉短槍慢慢起身的張有友。他還想在上前一步,卻又被張有友的子彈擊中。臨死前,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馬刀擲出,還未看到它刺穿敵人的心臟,黑暗便完全籠罩了他的眼睛。
張有友堪堪躲過曹振扔出的馬刀,剛剛清醒的身體不聽使喚,馬刀還是割傷了他的胳膊。他捂著受傷的地方,艱難的向前移動,鮮血從指縫中汩汩得流出。那一巴掌扇醒了自己,倒地的一刻,看到了起火的津海城頭,他感覺勇氣重新在自己身上活了過來。
臼炮手們紛紛上前,查看張有友肩膀處的傷勢。張有友屏開眾人,呼喊著還存活的臼炮手,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別管我,快去奪回炮陣!”
受此鼓舞,臼炮隊的鼓手們從地上撿起行軍鼓,敲著鼓點,指揮著殘存的士兵們朝著寧海西南一側的炮陣集合。
還在廝殺的石林虎用槍托打倒一名北伐軍,手剛剛摸上大炮的炮台,就被一柄被遠處擲出的匕首嚇得縮了回去。他抬頭看去,還活著的臼炮手們嘶吼著衝上自己的步兵們。剛剛突如其來的炮聲就讓他心生不妙,他一直克制著自己想要回頭的**,此刻看去,津海坍塌的小半座城樓一下子轟碎了自己的心臟。
北伐軍的鼓點聲還在上前,炮兵陣地後的獵騎兵們不堪遠方炮火的攻擊,全都脫離了戰場。大部分北伐軍聽見鼓點後如瘋了般奔向自己這裡,一個想法突然湧入腦海,他幾乎下意識般高聲呐喊。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他無力的揮動步槍,周邊士兵好像聾了般不去執行他的命令。他一把扯住一名士兵的肩膀,拉住他的衣領,帶著哭腔喊道,“擋住他們啊,你快去擋住他們啊,別讓他們靠近大炮!”
士兵還未回話就被偷襲的北伐軍一刺刀捅死,同袍的鮮血如最後一根稻草般壓斷了石林虎殘存的理智。他吼叫著丟下手下的屍體,舉起步槍,一刺刀扎穿了偷襲者的喉嚨。待看到血液湧出後,他並沒有停手,一遍又一遍的用刺刀剁著他的面龐,直到面目全非。
幾名寧海鎮守軍還有些理智,他們趁著北伐軍大部合圍之際,將石林虎拖離戰場。臨走前,還點燃了擺放在炮陣一旁的火藥。火光混著轟鳴爆炸在炮兵陣地上,來不及躲避的敵我兩軍士兵都被爆炸的氣浪奪走了生命,天空好像下了一場血雨。還幸存的士兵有的抱著斷掉的手臂或者大腿無望哭喊,被火藥沾滿全身浴火的傷兵慘叫著在炮陣旁奔行,希望敵人或者同袍用刺刀或者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張有友拖著被爆炸激起的碎石所打斷的右腿,在臼炮手的掩護下,登上了炮陣。
原本守衛在炮陣的兩支北伐軍步兵隊已經死傷殆盡,還未趕來的北伐軍左翼還在與敵人的龍騎兵做最後糾纏。張有友的臼炮手們快速檢查了一下爆炸過後的大炮,只有一兩台還能夠使用,只是他們的炮台都被炸爛了,已經不可能射向津海城頭。
“射向他們。”聽完臼炮手的匯報後,張有友哆哆嗦嗦的指向龍騎兵身後的另一面“黃龍旗”。他身體失血嚴重,面色已經開始蒼白,好像內髒裡生出了一大塊寒冰,熱血怎麽湧動都暖不起來。腿上的傷口已經讓他無法正常站立,隻好把身子倚在一旁大炮上。
或許,自己也要死了。環顧自己的一生,真算失敗啊。想去北王帳下,結果去了西王那裡。想要建功立業,卻總是貪生怕死。連臨死前,性格還是“優柔寡斷”,還是不停地碎碎念。他竭盡全力的舉起手指,指向龍騎兵身後,顫抖的指尖在眼前越發模糊,他用盡最後的力氣, 還是說出輕飄飄的話語,“射向那裡,給我殺了他們,儂個戇度!”
臼炮手們裝填好火藥,用背抵著炮身,幫大炮調整射擊角度。被拖下戰場的石林虎看見想要調整射擊角度的臼炮手,再看向大炮瞄準的方向,頓感不妙。
他慌忙舉起步槍,一個點射,打死一名臼炮手。還想在開一槍,槍中已經沒有子彈了。他身旁的幾名親兵也看到了大炮瞄準的方向,來不及呼喊,丟掉沒有子彈的步槍,快步衝上前。
“鎮國公,鎮國公!”
石林虎也丟掉步槍,不顧自身危險,大喊的跑出去,想提醒金敏文。還未等他多呼喊幾句,炮聲就在他身後響起。自己親衛的屍體被拋向高空,沒有改變彈道的炮彈在他的視線中緩慢地穿越人群,擊散還在混戰的騎兵與步兵們,撲向金敏文和他身下的戰馬。
張有友看著出膛的炮彈,心道終究不負石雲水的期望!
……
曠野一側的石雲水在看到周繼庚徹底攻佔敵軍炮陣後,親率著手下的親衛,朝津海城下奔去。
一支北伐軍步兵隊留守在寧海東南方向的炮陣內,剩下的部隊一分為二。一支奔向寧海鎮內,肅清裡面的守軍。另一支則在周繼庚的親自帶領下,馬不停蹄的衝向津海,充當石雲水的側翼。
塔馬察的塞北騎兵還在津海一側的山坳處,他們看見燃火的津海城頭,絲毫不慌亂地拍打著座下的馬匹。清晨山腰投下的陰影很好地隱藏了他們的蹤跡,他們像蓄滿力量的弓弦,只等捏箭的那隻手松開,便如利箭般直插敵軍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