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給營帳內的火盆添了一塊木柴,火光照亮他的臉龐。他帶來到懸壁城的二十名虎豹營士兵沉默的站在他身後,誰也沒有說話。鐵顏等人帶回的消息太過震撼人心,一時間讓人覺得無所適從。
想到巴特爾的大軍已到懸壁城城外,每個人心裡都打了一個“冷顫”。雖然他們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兵,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參加過“第一次全面戰爭”,可當死亡的陰影再一次彌漫心頭時,還是會膽怯,還是會恐懼,還是會孱弱如綿羊。
李曉擺弄著火盆中的木柴,火星在空中升起又消散。他將腰間的“孤夜”解下,放在眼前,如水的黑色刀刃反射著火光。帳外的雪好似大了一些,毛氈傳來細雪落下的“沙沙”聲,密密麻麻的,如同蠶蟲的口器咬過桑葉。
宴會早就結束了,邱業喝得酩酊大醉,被左右親信攙回了將軍營帳內。李曉借著這個機會,抽身率隊返回“山字營”,見到了正焦急等待他的鐵顏等人,知道了這個消息。
火焰還在燃燒,落雪的帳外傳來了幾聲犬吠。李曉手指撫摸著“孤夜”刀身正中曾斷裂過的地方,輕輕開口,說了一句,“柴門依舊在,不見夜歸人。”
這是他和施程出征“玉山”,一位京城農戶懸掛在門房外的對聯。第一次全面戰爭結束後,他曾特意去到這位農戶家,詢問這幅對聯的出處。老農打量了他半晌,歎了一口氣,一句話也不說的回了後房,還是老農的妻子跟他講了她兒子也參軍出征再也沒有回來的事情。李曉要了她兒子的姓名,回到兵部查閱陣亡士兵名冊時,才知道她兒子早就戰死沙場。這幅對聯是老農悲傷之下寫給自己兒子的挽聯,那一日,他看到城中士兵奔赴玉山的場景,又想起自己陣亡的兒子,才把這份挽聯掛了出來。
李曉轉過頭,看著站立在他身後的虎豹營士兵們。他們有的人早就成家立業,有的人還是毛頭小夥子,脫了戎裝都是一個家庭的兒子、丈夫甚至是父親。他又想起了老農當時的神情,又想起自己父親臨死前都見不了自己最後一面的遺憾,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定。
“大人!”鐵顏站在眾人之間,開了口。
李曉透過人群,看向鐵顏的面龐,他的嘴動了動,卻隻喊了“大人”兩個字便不再言語。
想來,他們比我更加恐懼死亡,畢竟誰生來也不是勇士!
李曉站起身來,將“孤夜”入鞘。他腳步堅定地走到書案前,眾人的目光跟著他的腳步,一齊移動。
書案上放著鐵牙等人繪製的懸壁城城防圖,東城門繪製的比較詳細,西城門處則空白一片,只在甕城處寫了一個“火”字,而在“火”字旁邊是一個大寫的“賊”字和一個小寫的“林”字。
李曉看著這張城防圖,他們現在正在城中的“山字營”中。“山字營”是邱業直屬的部隊。既然邱業的親信龐琅與巴特爾的部下暗中勾結,那麽作為城中主將的邱業肯定逃不了乾系。邱業將我們安排在“山字營”中,是想將我們困在他的直屬部隊中,不讓我們破壞他的大計。而據鐵顏回報,龐琅與巴特爾部下接頭的地方便在“火字營”旁邊,結合今日下午邱業說漏嘴的“鄉勇”部隊,那麽城中可調用的軍隊,除了自己所率的虎豹營,便只剩下方啟朝所率領的“林字營”。
邱業能將“林字營”的一支步兵隊安排在“火字營”旁邊,想必也是怕自己最後落得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他這一步“棋子”看似走的精妙,實則既讓巴特爾心生了不滿,又讓李曉找到了“破局”的關鍵所在!
“鐵顏。”李曉抬起頭,看向虎豹營的士兵們!
“卑職在!”
“你率領五名虎豹營士兵,輕裝前去廢園埋伏,等我這邊號令一出,便在西城門放起一把大火。記住不要戀戰,放完火後,就地隱藏,一旦有塞北人想騎馬出城,就地狙殺!若是子時不見我號令傳出,便想辦法在巴特爾的大軍入城前離開,片刻不許耽誤!”
“諾!”鐵顏聽出了李曉話中的視死如歸,咬著牙接令。
“鐵牙。”
“卑職在!”
“你和我率領三名虎豹營士兵。”李曉說完此句,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神情,“悄悄潛入將軍營帳內,請邱業去林字營吹吹風。”
“諾!”鐵牙領命,隨即抬頭腦袋,問道:“若是邱將軍不配合呢?”
“那你就好好伺候他一頓,讓他醒醒酒!”李曉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隨即又沉下臉,“記住,一定不要打草驚蛇,若是驚動他帳內什麽下人,直接殺了,不要引起騷動!”
鐵牙領命退下後,李曉又點了兩名士兵隨自己一起前往“山字營”後巷埋伏。隨後他看向剩下的虎豹營士兵,鄭重說道。
“其余士兵留守‘山字營’。你們備好槍械,照顧好馬匹。若是有人前來詢問,就說我喝醉了,不許任何人進入營帳。同樣的,若是子時一到,不見我號令傳出,便想辦法在今夜出城。”
說完這句後,李曉環視眾人,“若是計劃順利,我會讓人通知暗藏在‘山字營’後巷的兄弟,他們狼嚎聲一響,留守‘山字營’的兄弟們便趁夜擊殺守軍,邊開槍邊向將軍營帳靠近,我會率領大軍在那裡接應你們。‘山字營’槍聲一響,鐵顏你就要在西城門放起大火。此計若成,我們還有生機,此計若敗,巴特爾的大軍一旦今夜入城,我們不用等到匯榮的援軍到來便會身首異處。大丈夫有所為也有所不為,為了西都,為了邊塞走廊上百城池裡的黎民百姓,今夜我們都要冒險一搏。人家都說‘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然我們以‘虎豹’自居,豈能懼這塞北貪狼!”
火光舔舐著虎豹營士兵的面龐,鐵顏和鐵牙從列隊中挑選出了幾名士兵。李曉接過一名虎豹營士兵遞來的手槍,將它懸掛在腰間,隨後將“孤夜”遞給留守“山字營”的虎豹營小頭領手中。
“此計中,你們乾系最重。若是事成,日後還我,若是事敗,將此刀帶給匯榮,他知道該怎麽辦。”
虎豹營小頭領結果“孤夜”,將刀插入腰間,握著被李曉手掌熨的還有余熱的刀柄,與眾位留守在“山字營”的虎豹營士兵一齊躬身,送別出帳的李曉等人。
“祝千戶此戰必勝,吾等一定竭盡全力,助千戶事成!”
帳外的雪大了一些,李曉和鐵顏各率領手下士兵,悄悄潛伏到指定方位。現在是酉時三刻,巡城的守軍剛在大街上打過梆子聲。李曉潛出“山字營”後,便讓兩名虎豹營士兵就近隱藏在巷子中。鐵牙記清了他們所在的方位,領著其余三名士兵與李曉一同摸進邱業的將軍營帳內。
想是今夜下雪的緣故,將軍營帳內並沒有多少巡邏的士兵。李曉等人在營帳外的竹林中躲藏片刻後,見四周無人,隻留下一名士兵望風,其余人輕手輕腳的摸到帳外。
帳內隻點了一盞燈火,李曉用匕首在毛氈上輕輕劃開一道細縫,透過縫隙觀察帳內的情況。
邱業好像醉酒未醒,整個人癱倒在床上,有氣無力的哼哼。兩名塞北女人正用毛皮裹好軀體,走到鏡子前梳著頭髮。帳內的火盆被其中一名塞北女人添了柴,火光升騰中,帶出酒水和胭脂的香味。李曉朝身後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帳內沒有下人。鐵牙看見後,在他身旁學起了夜梟的叫聲,竹林內也有同樣的夜梟聲回應,示意一切安全!
李曉聽到後,重新向眾人換了一個手勢,三名虎豹營士兵輕聲向帳篷另一側移動。鐵牙則手握匕首移動到了帳篷木門旁,以防一會突擊時帳內有人乘亂而出。
也許是聽到了帳外的夜梟聲,一身疲憊的邱業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問怎麽了。聽到邱業出聲,李曉連忙改換手勢,示意眾人不要輕舉妄動。
一名塞北女人聽到了邱業的聲音,兩手輕提著裹胸的毛皮赤腳走到床榻旁,撫摸著他的臉頰,接著從床頭小盒子中拿出一枚黑色的藥丸,遞到邱業唇邊。
藥丸還未入口,邱業就聞到了藥香。他並未急著吃藥,反而打趣道來了這麽多次還要,你是真把本將軍當牲口啊!塞北女人聽不懂邱業口中的中原話,她將裹著的毛皮揭開,將邱業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身上。另一名塞北女人則掀開棉被一角,沿著邱業的腳掌一路向上,最後停在他的腰間。
邱業舒服的吃下嘴邊的藥丸,睜開眼睛,打量面前的女人。莫日根送給自己的西洋秘藥果然比老中醫的枸杞黨參管用,吃過後,醉酒後的自己還能“雄發如少年”。
女人被酒色填滿的臉頰像夕陽即將西下的緋紅,藥效漸漸發揮作用。邱業的手掌緩緩用力,他翻轉上身,將女人壓到床榻一側。帳外的李曉見狀,打出“進攻”的手勢。
鋒利的匕首一下子就劃開毛氈,剛起身想尖叫的塞北女人還未等開口就被拔出馬刀的虎豹營士兵一刀割開喉嚨,血噴了邱業一臉。邱業摸著臉上滾燙的鮮血,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上就傳來一陣刺痛。原來是棉被內的另一位塞北女人覺察出不對勁,想起身逃出時不小心用刮傷了他。他還沒等痛呼出聲,就看到一名持刀的士兵將另一位塞北女人拖下床,一刀刺穿了她的胸膛。
兩具死屍被隨意擺在自己身邊,邱業被嚇得小便失禁,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帳內唯一一盞油燈被灌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邱業看不清來行刺的眾人的身份。他壯著膽子,擺出一副“懸壁城守城將軍”的派頭,剛想大聲呵斥,就聽見帳外傳來幾聲短促的“貓叫”。闖入帳內的虎豹營士兵聽到“貓叫”後也不在廢話,直接用刀柄敲暈邱業,裹著被子就將他抬了出去。邱業迷迷糊糊中,借著火光,看見領頭那人好似跟李曉長得很像。一隊將軍營帳內巡邏士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虎豹營眾人撤離不久後,便經過這裡!
……
方啟朝靜靜聽著街上戌時一刻的梆子聲,將手邊空了的酒壺丟出去。從宴席回營後,他就心情不佳。想起邱業那殺人的目光,他就忍不住想要痛罵出聲。他不止一次幻想過,若是李曉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該有多好,自己在邱業麾下,別說建功立業,平常升遷都算困難。
他將最後一個空了的酒壺從帳中丟了出去,大聲跟自己的親衛們喊再拿酒來。親衛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先出聲回話。在平常時節,方啟朝對手下士兵不錯,他們也敢跟他開開玩笑。今天方啟朝心情不佳,誰也不敢上前侍奉,怕觸了霉頭,引來責罰。
“你們這些狗崽子耳朵聾了嗎?”方啟朝又在帳內大聲喊叫,“快給老子拿酒來!”
一名親衛面露苦色的想入帳規勸,卻被他的同袍們拉住衣衫。今夜宴席上的事很快就在城內傳開了,他們知道自己長官內心苦悶,想借酒消愁。一名親衛小首領在其他親衛耳邊低語幾句,便在帳外高喊,“林字營內今日配發的酒水喝光了,還請校官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庫房請來!”
“還不快去,磨磨蹭蹭的幹嘛!”方啟朝借著酒勁大喊,雪落在營帳外,很快就白茫茫一片。
親衛們踩著積雪,向著庫房前進。懸壁城地處西北,自古苦寒,每年到了秋冬季節,城中庫房每日都會給每位士兵配發定額的酒水,以作驅寒之用。只是今日方啟朝煩悶,將“林字營”配發的酒水全喝光了,庫房也在天黑就落匙了,沒有邱業的命令誰也叫不開們。親衛們倒不是真的要去庫房,他們只是想出去轉轉,等到方啟朝酒醉睡著後在返回營帳。
積雪在皮靴下發出“沙沙”的聲音,親衛小頭領給眾人分發了香煙, 眾人就躲在避風處,看著雪景,吞雲吐霧起來。剛落雪的夜晚沒有起風,氣溫還不算寒冷。透過營帳看向整個懸壁城,城中黑漆漆的只有東西兩座城樓還燃點著燈火。他們閑來無事,聊完姑娘,聊過牌九後,談論起了邱業與方啟朝的矛盾!話頭剛開,有人便為方啟朝報起了不平,也有人說方啟朝不該得罪自己的頂頭上司。倒是親衛小頭領一言不發,待眾人說完後,才開口說道今日從京城來的李千戶倒是很賞識方啟朝,要是他能傍上這根大樹就好了。
其余親衛們點頭稱是,他們中大多數人都見過今日李曉率軍在將軍營帳外對天鳴槍的畫面,說道邱業在懸壁城作威作福這麽久了,是該有人治治他了。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有腳步聲響在自己身邊。
“誰!”親衛小頭領率先反應過來,他們出門沒有帶槍,但還是壯著膽子拔出了腰間的雁翎刀。
五名身著戎裝的虎豹營士兵從巷口探了出來,打頭一名身披大氅,最後方的一名士兵還扛著一床棉被!
“是騎都尉大人?”親衛小頭領借著火光試探的問道,他今日在城下看到過李曉的裝束,認出了他的甲胄。
李曉揭下兜帽,露出面龐,“帶我去找你們方軍校!”
“是!”親衛們不敢耽誤,躬身抱拳後就帶著李曉等人返回“林字營”內。他們相互使著眼色,可誰也不敢開口詢問,隻覺得李曉率人深夜前來,必有要事。有些心思聰慧的親衛們深一腳淺一腳的踏在雪地上,內心不斷祈禱著“平安”,期望著不要有大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