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運屍體回歸的一百名北伐軍士兵將同袍的屍首堆在柴垛之上,石雲水手持著火把站在柴垛面前。他們“孤軍深入”津海,已經沒辦法將同袍的屍首帶回棠邑,隻好就地焚燒!
周繼庚帶領著手下的步兵們依次從死者脖間取下他們的銘牌,用布擦乾上面的血漬後將其交給負責登記的軍士。風呼嘯著從大海吹來,石雲水命人宰殺了一些傷了馬蹄的戰馬,將血淋淋的馬首擺在柴垛面前。他身後的親衛們已經朝天空拋撒著紙錢,未受傷的北伐軍士兵們列成方陣,肅穆的低頭。群鴉在柴垛上空盤旋。
“王爺,死亡人數已經統計出來了!”周繼庚用清水洗了洗手,捏著軍士統計好的表單,走到石雲水身旁,“初步估計,此戰我們陣亡了一千八百五十四人,其中傷亡最大的是張將軍帶領的臼炮隊,三百人的大隊只有二十七人活著回來。”
“這麽說,加上傷的和失蹤了,我們這一役就損失了四千余人!”石雲水沒有接過報表,他舉著火把站在柴垛面前。那些被死亡凝固的臉龐都曾對他展露過笑顏,他感到自己的心臟被一把無形的利刃刺穿!
“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周繼庚面色沉重,打量了一下四周後,湊在石雲水耳邊,小聲說道:“據我們的諜報人員稱,從京城開拔的五軍營和火神營已經於昨日抵達津海,他們全都裝備著最新式的火器,昨晚就曾當眾展示過其威力。而我們……”
“東王的增援在陽河受阻,你是知道了?”石雲水面無表情,周繼庚在“拜神教”中就負責情報收集的工作,既然他的手下能探聽到朝廷那邊的舉動,自然也能知道我方援軍受阻一事!周繼庚聽完石雲水的話後沒有立即回答,石雲水從他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我們帶出的三萬五千兵馬,打到現在還能上戰場的已經不足兩萬人了。況且軍營內因補給中斷,缺醫少藥,已經有不少重傷者因得不到有效的治療飲恨離去了!”
石雲水不動聲色的聽著周繼庚的話,微微抬頭,將目光移向了遠方的津海城頭。距離遙遠,那面被火焰焚燒過的“黃龍旗”在眼中只是一個小點,石雲水心中卻清楚,這是淳親王擺在兩軍陣前的一座“大山”,是勝負的決定手!經歷昨日戰事之後,只要那面旗子還在,津海守軍的士氣就不會崩潰,自己想速戰速決的願望便會落空!淳親王能等,石雲水可不能在等。若是東王不能順利擊退陽河的守軍,增援遲遲未到的情況下,他們在津海城外多拖一日便會多一絲“全軍覆沒”的風險。
目前的踟躕讓石雲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拿著“祭文”的軍士走到他身旁,喊了好幾句“王爺”才讓他“清醒”過來!
“吉時到了?”石雲水接過祭文,看到身旁的軍士對他點點頭後,單手展開祭文看了起來。片刻後他轉身,面對著已經列好方陣的“北伐軍”士兵們,深深的吐出一口氣。
“人之難也,莫過少而無志,壯而無親,老而無伴。今死者,皆為他人之親。可侍衛之臣終不忘於外,刀斧加身而眉不皺,鐵甲染血而心不怠,何也?為求公義也!”世有三亡,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上不思黎民之苦,媚於外而懼於內。悉其士兵,張軍數十百萬,不張國威於外,卻懸刀劍於民,可謂亂也,可謂邪也,可謂逆也。離人之親,辱人之妻,殺人之子,暴虐如山。民不得已,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於前者,皆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
說到此處,隊列中開始有人高呼“西王千歲”,石雲水大體瀏覽了一下剩余的祭文,將祭稿丟在風中。他緩緩邁出幾步,走到柴垛旁邊,張有友的屍首就在他的旁邊。他看了一眼這名自己帳下曾經的親衛,腦海中閃過幾幅他生前的畫面。
“昨日死去的,不光是我們的同袍,也是我們的兄弟。”石雲水輕輕說出這一句,繼而他抬頭,看著眼前列隊的北伐軍將士,“我們不能把他們的遺體帶回家鄉了,不是我們無能,是我們的家早就被那些人毀掉了。”
石雲水指向津海南門,“他們中有人跟你們來自同一個地方,你能準確的說出他的名字,可你們捫心自問,等有一日你們回到家鄉後,會把他死去的消息說給誰聽?”
北伐軍眾將士默言,石雲水的聲音越來越激昂,“他們曾經都有過家,有父母,有妻兒,現在呢?我也有過一位哥哥,他白日給鄉紳做佃戶,晚上還要出去擺地攤,就為了多掙一點銀子供我讀書。我現在還記得他跟我說過的話,他說雲水啊,你快快長大,長大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哥哥就放心了。”石雲水眼中含著熱汗,列隊中家破人亡的士兵聞言也低頭擦著眼角的淚水,“可他還是死了,他沒看到我考取功名,沒看我成家立業。他死的那一天,天王(筆者注:指唐仁坤)告訴我,他沒有離我而去,無論之後我走多遠的路,去往怎樣的地方,他都會在天上看著我。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弟弟,是他還掛念的人。這些兄弟們戰死了,可他們的英靈永在我們身邊,他們同樣也會在天上看著我們。津海是塊難啃的骨頭,可從元成六年起的金潭算死,那一塊我們攻陷的土地,哪一座我們攻佔的城池不是硬骨頭?我們之所以攻無不克,是因為我們心存公義。我們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那些死去的神教兄弟永遠會陪在我們身邊!”
石雲水將手中的火把拋出,沾上桐油的木柴助長火勢,火焰吞食了死者的軀體,濃煙像一柄利劍直插雲霄。
“禮兵手,鳴槍!”周繼庚看見火焰燃起,舉起令旗,號令禮兵手鳴槍。
“砰砰砰”整整三輪齊射後,石雲水重新站到隊列之前,跟隨著身後的士兵齊聲高唱“拜神教”的軍歌:
“大河泱泱,日月吞吐。以吾之軀,護佑一方
果吾之夢,壯哉吾志。鷹隼展翼,潛龍飛翔
五湖四海出才俊,百舸爭流傲群芳
勞謙君子有終吉,天道酬勤需自強
春秋遺韻,東西海派。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乘風破浪,封狼居胥。縱有千古,橫有八荒
不與於人之富貴,不屈於己庸之命
萬裡倉皇灑熱血,彪炳史書見真章”
無人伴奏,無聲喝彩。歌聲隨風飄到已是斷壁殘垣的寧海鎮內。淳親王坐在馬鞍上,隨風細細品著其中的滋味!
他身旁的士兵在劉啟明的指揮下正緊張地在鎮內各處要道布置黃色炸藥做成的定時炸彈,還未拆下腰間夾板的金敏文跟在他身後。
“沒想到,一個出身南方的臭胥吏還能寫出這麽遼闊的歌詞,細品其意,竟好像置身於塞北廣袤的草原之上!”淳親王今日未穿重甲,一身普通儒生的打扮!
金敏文在外衣外罩了一層棉甲,他未帶頭盔,在午後的陽光裡顯得臉色蒼白,“叔父,我聽說這首詞是‘拜神教’的賊首寫的。”
“孤罵的就是那位臭胥吏,不然你覺得孤像是個隨便罵人的人。”淳親王展露笑顏,也只有對著金敏文,他才會故意說些“俏皮話”。
金敏文聞言,“哈哈”了沒兩聲就扯動了傷口,疼得冷汗直流。
“為將者,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需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你不光是一名將軍,也是一名傷員,怎可因別人一句玩笑話就輕展顏色?”淳親王話語中帶有一點責備的味道。
“叔父教訓的是!”金敏文對著淳親王抱拳,他肋骨有傷,不便鞠躬。
淳親王望著侄兒那一臉嚴肅受教的神色,揚起馬鞭,抽了一下坐下戰馬的馬臀。戰馬聽令,扯開馬蹄,帶著淳親王奔向遠處,只在風中留下他的聲音,“從小就開不起玩笑,跟你爹一個模樣!”
金敏文愕然,鄭大人這時也打馬前來,經過金敏文身旁時勒住韁繩,抱拳問了一句“鎮國公好”!
金敏文回禮,接著瞅瞅鄭大人身後,發現隻他一人前來後,下意識地問道:“你那位小跟班呢?”
“回鎮國公,卑職讓薛照暫留城中照顧傷員。”說這話時,鄭大人眼睛不由地瞥向寧海鎮中正與淳王爺交談的劉啟明。金敏文看了一眼,便會意。
“還帶我問李千戶好!”在鄭大人要告辭時,金敏文對他輕聲說出了這句話。鄭大人連忙抱拳,“李大哥奉王爺命令,現在人在西都,等他忙完入京後,我一定隨他前往公爺府上叨擾!”
“若是戰事順利,我們能在冬至前回到京城,我請你們一夥人吃鍋子!”
鄭大人領命,再次躬身告辭後,便打馬奔向寧海鎮中的淳親王二人。人還未到,就看見二人屏退身旁的士兵,連張臣都被安排得遠遠的,非令不得靠前!
鄭大人在遠處下馬,士兵剛要阻攔他向前,就見淳親王招手,示意他上前。一旁的張臣不可思議地看著鄭大人的背影,內心猜測著他的身份,腦中回想幾遍後發現自己平時沒有對他不恭後,才長舒一口氣。
鄭大人還未走近,就聽見二人的討論聲,淳親王堅持要讓五軍營和火神營的士兵駐扎在寧海鎮,一旦敵軍來襲,便可借助其手中先進的火炮將其擊退。劉啟明則根據寧海鎮被毀壞的程度反駁鄭大人的觀點,寧海鎮經過先前的戰役,已經沒有可供伏擊的地點,況且敵人的火炮同樣犀利,貿然派兵駐守可能會造成很大的損失!
“之問,你來了,快幫孤反駁他!”淳親王抱怨一句,“這小子在軍中歷練了幾年,毛長齊了,嘴皮子也利索了不少!”
鄭大人笑著走上前,劉啟明向他行禮,低聲喊了句,“三哥!”
“不過王爺,平心而論,卑職覺得啟明說得更有道理。”
“我就知道你們這六兄弟穿的是同一條褲子。”淳親王無奈地笑罵,接著他囑咐道,“城中有北伐軍的暗探,京城剛送來的消息。”
鄭大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劉啟明接著淳親王的話補充道:“我和王爺一致認為寧海已經不能在守了,石雲水孤軍深入,求的是速戰速決。現在他手下可用的士兵已經不足,北伐軍的後援也被我們阻擊在陽河,遠水解不了近渴。他所求的,要麽是快速攻佔津海,就地得到補給,要麽便是退軍。”
“所以,王爺這是……”鄭大人看了一眼正在往寧海鎮中要道裝填火藥的士兵們,明白了淳王爺接下來的意圖。
“這些都是本王的親信士兵。”淳親王怕鄭大人擔憂,提醒一句,“若沒有‘拜神教’此次北伐之役,想必孤還是賦閑在家。兩宮太后並不信任孤,一旦石雲水想要就此撤軍,兩宮太后一定不會允許孤率軍追擊。若是石雲水全身而退,日後還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唯有將計就計,引他來攻,將他擊殺在津海城下,才算去了我一樁心事!”
“所以王爺和我定下此計,對外偽裝成我們要堅守寧海的樣子,讓暗探匯報給石雲水。一旦石雲水率軍來此,便會發現此處全被我們提前布置好了炸藥。待敵軍炸藥擊潰掉最後一點士氣後,我們便可將其圍殲。”劉啟明做出一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聽完劉啟明的話,鄭大人沉吟著沒有立馬回答。淳親王看著他的樣子,開口問道:“之問,你還有什麽想法,大膽的說出來。”
“經過昨日一役後,我發現石雲水這人很有謀略,更不同於他人的是,他為將沒有賭徒心理。”
“哦?”淳親王喜笑顏開,“展開說說。”
“賭徒心理是西洋的一個學術名詞,其實很多人身上都帶有這樣的心理,總想畢其功於一役,相信自己哪怕先輸一手後續會加倍返還。特別是為將者,講好聽一點叫‘東山再起’,難聽一點便是‘有勇無謀’。得其兵簡單,強征農人,給把馬刀便可稱其為兵,可得精兵者,卻難了。不光要訓練,還要有賞罰制度,還要給他們灌輸‘不畏死’的觀念。精兵死一個少一個,況且石雲水剛經歷昨日的戰敗,手下所能用的士兵也日益減少。如果我是他,就算要攻,也不一定會把主攻方向放在寧海。況且,王爺剛才也說過‘北伐軍’在我們城中插有暗探,暗探能給他我們假裝布置重兵於寧海的假情報也能給他五軍營、火神營已經抵達津海的真情報!”
聽完鄭大人的話,淳王爺滿意地點點頭。劉啟明則如醍醐灌頂一般,拍了拍腦袋,“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
“謀定而後動。為將者,一定要多思多慮,將戰場上能發生的事、可能發生的事都在腦海中列出來,要從敵人的角度來制定自己的作戰計劃,這樣才能百戰不殆!”
“學生受教了!”劉啟明對著淳王爺鞠了一躬。鄭大人分析著淳親王話中的意思,“聽王爺這樣講,怕是您早就想到這一點了吧!”
淳親王撫摸著胡須,對著鄭大人點點頭,“若是本王猜測不錯的,這次石雲水的主攻方向會放在津海北門!”
“北門?”劉啟明壓低聲音,有些不可置信,“津海坐落於海濱,南門和北門之間可隔著一個海灣,先前津海的守將都把附近的戰船鑿沉了,他們怎麽能跨海進攻津海的北門呢?”
“別跟本王說那個傻子。”淳親王一臉嫌棄的搖搖頭,“那個傻子雖然把津海的戰船鑿沉了,可在雙峰鎮還留下幾艘漁船。漁船空間不大,所能載的士兵不多,所以昨日石雲水就想趁津海援兵不至,本王立足未穩的情況下陸路攻取津海。現在津海援兵已至,陸路攻取津海已經不現實了。若是他想戰,肯定會親自率軍在南門吸引我方注意,然後派遣精兵乘坐漁船繞到北門,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兩面夾擊下,才有勝算!”
“想必王爺此刻已經胸有成竹了吧!”鄭大人向淳王爺拱手!
“嗯。”淳王爺點頭,接著將目光轉向空地的小山坡處,海潮聲響在山丘後,“本王會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
黃治五年,京城養心殿
養心殿自邘朝開國以來都是皇帝辦公的場所,此刻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卻不見黃治帝的身影,雕刻著五爪金龍的“金交椅”上端坐著兩名中年婦人。
“報!”一道急促的響聲從殿外傳來,坐在西首的婦人眉目微皺。站在她身旁侍奉的太監總管心領神會,碎步走向剛剛跑入殿中準備匯報的太監身旁,結結實實得賞了他一個耳光。
“妹妹,這是為何?”坐在東首的婦人看著一面臉頰已經通紅的小太監,不由得出聲。
“姐姐,妹妹也是好心。這些奴才太不懂規則,此處豈是他們能大聲喧嘩的?要不是本宮看他手捧黃龍密折,給他的就不只是一記耳光了!”
坐在東首的婦女聞言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她伸手讓太監總管將“黃龍密折”呈上。這“黃龍密折”專寫前線戰事,是一等一的緊要折子,說實在的,面對此等重要密折,太監難免會有些緊張。
坐在東首的婦人從太監總管手中接過“黃龍密折”,大體翻閱了一下,對著坐在西首的婦人喜笑顏開道:“六弟在津海打了一個大勝仗!”
“哦?”西首的婦人接過折子,細讀著折上的內容,心裡不免對淳親王多了些忌憚,可當著東首婦人的面也不敢過多表露出來,隻好裝作很開心的樣子,“天佑我大邘!”
坐在東首的婦人也笑著點點頭,接著對太監總管說道:“把這件喜事也稟告給皇上,讓他今日下午不必習字了,去本宮的殿裡,我們三人好好慶祝一下。”
就在太監總管領命將要退下時,坐在西首的婦人開口道:“業精於勤荒於嬉,皇帝雖小,但也不能沒有規矩。今日事今日畢,該練的字還是要練的!”
“皇帝也不小了,明年就十五了。”坐在東首的婦人補充道,“按照祖宗規則,滿了十五他就該親政了。”
“是啊,他都十五了。”坐在西首的婦人話雖這麽說,可語氣一轉,竟像要當著眾人面掉下淚來,“先帝早逝,隻留下這一名獨子。如今朝局動蕩,外敵環伺,為娘的是真放心不下啊!”
坐在東首的婦人聞言也不再多言語,畢竟黃治帝不是她親子,聽見西首的婦人這麽說,她也不好在開口。
檀香隨著殿中的沉默燃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