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往年入冬便絕少下雨的晉州,今年卻是陰雨不斷!剛剛起床的章士誠隻披了一件皮襖,坐在將軍府的書案旁,眉頭緊皺地盯著手中的軍報。幾名仆人用火鉗子擺弄著房內的火盆,火焰吞噬新柴,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
“茶來!”章士誠眉頭不抬,口中輕喊,就有仆人上前,為他斟好茶水!
“飯來!”章士誠同樣眉頭不抬,口中的話剛剛說完,仆人就小心的打開食盒,將食盒中幾樣小菜和一碗銀耳蓮子粥依次擺放在他面前。
章士誠舉箸,剛想品嘗一下小碟子中的醬瓜,就被急匆匆闖入書房的章士詮打斷。
“長兄!”章士詮顯然是餓極了,一把從章士誠手中奪過銀耳蓮子粥,顧不上多說一句話,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慢點喝。”章士誠將湯匙遞給章士詮,緊接著吩咐仆人讓廚房煮一碗海參干貝粥送過來!
“不用了,這點就夠了。”章士詮用湯匙舀乾碗中最後一點粥米,嘴上說著這話,眼睛卻盯著碟中的小菜!
“吃吧,吃吧!”章士誠將碟子往前一推,“趕了幾天的路辛苦了吧!”
“快別說了。”章士詮叨了幾筷子醬瓜,覺得有些鹹,便沒有繼續,“那些宮裡來的人太難伺候了。”
“今朝前來的是哪位公公?”
“姓嶽,是西宮太后的貼身太監,有個諢名,叫愛英!”章士詮喝了一口章士誠茶盞中的茶水,當著他的面用茶水漱起口來!
“嶽愛英?”章士誠沉思著這個名字,本朝自高宗起便有慣例,凡是在皇帝、太子、太后、皇后身旁侍奉的貼身太監,無論本姓為何,一律改為秦、趙、高三姓。這名前來的“天使”竟然還保留著本姓,然後西宮太后已經忘了祖製?
章士誠沒有思考過多,他轉身低聲向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親隨言語幾句。親隨領命,剛想跨出房門,就被章士詮喊住。
“不用去查了,我們的密檔中沒有這個人。太監一欄中,我們就記了幾位秦、趙、高三姓的總管,沒有姓嶽的。”
“看來是新起之秀啊!”章士誠撫摸著胡子,看向章士詮,“一路上,你可打聽出他有什麽愛好?”
“不愛黑煙,不愛喝酒,嗜財,長得眉清目秀,乍一看。”章士詮說後一半句時故意壓低聲音,把嘴巴湊在章士誠耳邊,“有點像先帝!”
章士誠心中一驚,他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章士詮。章士詮對他點點頭,繼續說道:“這一路上我明裡暗裡送他不少值錢的小玩意,也找了幾個風塵女子偷偷送入他房內。據那些女子事後所說,他好像自我閹割進了內宮,那地方沒去了根!”
章士誠聞言有些頭疼,他搖著頭問向章士詮將來人安排在何處。章士詮回了句驛站那,便端起後廚送來的海參干貝粥,大口喝了起來。
雨淅淅瀝瀝的落在灰色的城牆上,未鋪石板的兵營小道被來來往往的人踩的滿是泥濘。越到傍晚的時節,天邊的陰雲越發厚了起來。北風撲面,寒氣襲人,看來不日便會有大雪落下。
章士誠穿著官服領著嶽愛英等一眾京城“天使”登上晉州城樓,“拜神教”北王楊如嶽的軍隊就駐扎在城外。攻方經過前幾輪試探後發現晉州城高兵足,一時間難以攻克,便選擇駐扎在城外,章士誠也默契地約束想要出城還擊的守軍,雙方僵持著已有半月之久。
現在還未到換崗時間,晉州城樓上的守軍受了一白天的風吹雨淋,都有些疲倦。幾名機警的守軍見狀,打聽到巡崗校官喝花酒去了,便用槍杆在垛堞後張起幾張毯子“遮風擋雨”,幾個人圍在一起搖起骰子來。
“看爺們這把,開。三個六,豹子上下通吃。給錢給錢!”小小的“賭坊”吸引了不少士兵圍觀,剛走上城樓的章士誠見狀皺起了眉頭!
“咳,咳!”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在眾人身後響起!
“傷了風就去喝藥,別打攪爺們的興致。”剛“通吃”的士兵聽到身後的咳嗽聲,並沒有回頭,不耐煩地叫罵著。
“咳,咳。”咳嗽聲加重,惹得士兵厭煩,他罵罵咧咧的回過頭,“不是和你說了嗎,不要打攪老子賭錢。”
“大人!”士兵嘴裡的髒話還未說完,定睛一看,發現身後站著的是章士誠和章士詮兩位大人。慌忙跪下,口中不住喊著饒命,手中骰子散亂一地。
“聚眾賭博,該當何罪?”章士詮認出帶頭賭博的士兵是自己從湘州帶出來的老兵,想網開一面。
“章將軍饒命,章大人饒命!”士兵跪著分別向章士誠和章士詮磕頭。
章士誠陰沉著臉沒有說話,章士詮看向他,見他沒有言語,便想找個借口罰俸了事。一直站在章士誠身邊的嶽愛英此時卻開口道:“如今大敵當前,章大人軍紀如此,可堪一戰?”
“天使大人,有何高見?”章士誠知道自己弟弟的脾氣,率先開口,堵住他的嘴。
“當然是按軍規行事!”嶽愛英挑釁的看了章士誠一眼,他奉旨前往晉州時,他宮裡的乾爹秦公公讓他小心章氏兩兄弟,說這二人胸中腹黑,頗有城府。前日一見章士詮,嶽愛英還覺得乾爹說得沒錯,今日再見章士誠,倒覺得他長相卑鄙,名不副實。相見一日了,隻中午請自己吃了頓飯,既無禮物相送也無使女作伴,不由得心中有氣,正好借士兵賭博一事小題大做一番。
“好,就按天使大人的吩咐。來人,把他拖下去斬了。”章士誠也不多言,指著帶頭賭博的士兵就讓手下人拖下去,“其余人,該按軍規罰俸的罰俸,該按軍規打板子的打板子,一律不得徇私。”
“章大人饒命,我可是元成十年就跟你一起征討賊教的湘州老兵啊!”士兵被章士誠的一番話嚇得涕泗橫流,他拚命的扒著垛堞,不讓自己被人拖下。章士詮也連忙在章士誠身邊說好話,嶽愛英則被章士誠的舉動驚的目瞪口,愣在原地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時,城外楊如嶽的軍營中忽然爆發出猛烈的敲鼓聲。鼓聲震天,劃破長空,軍人整齊劃一的號子夾雜在鼓聲中。旌旗獵獵,戰馬嘶鳴,槍炮轟然響起,肅殺之氣似一條張著血盆大口的巨龍撲上晉州城頭。嶽愛英被嚇得腿軟,一屁股坐倒在地!
“敵襲,敵襲!”他瘋狂扯著旁邊幾名小太監的衣領,發出生平所有的力氣瘋狂叫喊。聲音從他去勢的喉間流出,像是菜市場尖叫的中年婦女。
“天使大人莫慌,只是敵營軍演。”章士誠一隻手就將嶽愛英攙扶起來,嶽愛英還有些驚慌失措,他扶正帽子,嘴裡不住念叨“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半月前他們抵達晉州城下,我們打退他幾輪進攻後,他們就駐扎在城下,每隔三日便軍演一次。這號鼓和槍炮聲,是敵軍歸營的訊號,天使大人不必過多驚慌!”
嶽愛英看著面前笑容和煦的老人,心裡不自覺得發涼,總感覺這幅笑容後隱藏著的是一條懾人的毒蛇!他望向遠方,正如章士誠所說,“拜神教”的士兵正如歸鳥一樣,從城外的森林、原野中以小隊的形式湧入軍營之中。身騎白馬的校官在軍營各處的高地上手舞著令旗,指揮著各隊士兵的入營順序,龐大的軍團竟被指揮的井井有條。
“真是虎狼之師啊!”嶽愛英口中讚歎完這句,才意識到章士誠的厲害。從元成八年起,他就領兵一直與“拜神教”的賊人作戰,從一開始的潰敗不敵到現在的互成均勢,這人該有多大的能耐?他不由得高看章士誠一眼,心中有些懊悔剛才的舉動,決定彌補一下。
“哎,你過來。”嶽愛英又拿出“天使”的派頭,揮手讓章士誠的手下將那位準備拖下處斬的士兵拖回來。
“天使大人,這是?”章士誠一時摸不清嶽愛英的舉動,決定作壁上觀,不多插手。
“當今兩宮太后信佛明理,一向以慈悲為懷,平時也告誡我等下人,處事做人須以寬仁為本。”嶽愛英對著京城的方向抱拳,“今日本天使遠道而來,雖是為了公務,也是為了傳兩宮太后的教化於四方。這名士兵雖有罪,但本天使也肯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
“請問天使大人,是何贖罪的機會?”章士詮心中大喜,上前抱拳問道。
“這?”嶽愛英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接話。正巧他眼一瞥,看見了賭桌上還未撤走的骰子,心中有了主意,“禍從此物起,也從此物止。你我來上一局,若是你點數比我大,你便贏了,不必處斬。若是輸了,你也知道結果,我就不多言了。”
士兵戰戰兢兢的接過骰盅,搖盅的手有些顫抖。待一聲“開”後,骰面兩個二一個一,只有區區五點,小得不能再小,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屎尿都拉了出來。
嶽愛英用袖子捂著口鼻,面帶嫌棄的看了士兵一眼。空出來的右手也快速搖動起骰盅。他決心賣章氏兄弟一個面子,拿出宮中賭錢的手段,骰盅落地時用極快速的手法,勾了一下骰子,打開一看,是紅彤彤的三個一。
“你贏了,今日就饒你這條狗命,若是還敢有下次,不用章大人開口,本使也割了你的狗頭!”嶽愛英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丟給喜出望外的士兵。他賭錢賭慣了,習慣輸了後給贏家一點彩頭!
“還不快謝天使大人!”章士詮最為歡喜,連忙給士兵來上一腳。
“多謝天使大人。”士兵將嶽愛英的賞錢放在地上,連忙跪下,不住地磕頭謝恩。
嶽愛英擺擺手,也不理會他到底敢不敢接自己的賞錢。他身旁的章士誠此刻也理會了他的意圖,心中暗讚此子一聲,便對身旁參與賭博的士兵說道:“既然嶽公公已經饒了主犯,你們這些從犯也一並赦免了吧!你們要牢記,軍法不徇私情,軍營也不是藏汙納垢之所!”
“還是章大人有見地,晚生這邊歎服!”還未等眾位士兵跪地稱謝,嶽愛英首先捧起場來。
“哪有,哪有,是兩宮太后一直體恤微臣,不然按照我過去的敗績,早以死謝罪了!況且本官也老了,路看到頭了,不像嶽公公一樣正值年少,還大有作為。”
“大家都是為朝廷分憂。”嶽愛英還是年輕,被章士誠恭維一句就忍不住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他觀察左右,湊到章士誠身前,輕聲說:“除了兩宮太后及皇上犒勞各軍士的聖旨,西宮太后還讓卑職給章大人帶了一份密旨。”
張章士誠連忙屏退左右,拉著嶽愛英走到僻靜處,唯有章士詮跟在他倆身後。
嶽愛英小心從袖中抽出西太后的密旨,當著章士誠的面緩緩展開,密旨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跡:“章卿,晉州雨雪重否?”
嶽愛英看章士誠一臉沉思的樣子,繼續開口道:“西宮太后有旨,章大人見到密旨後不必回信,卑職會把您的回話原封不動的傳給宮裡。”
“就說?”章士誠沉吟著自己的措辭,他沒有急於開口,反而從懷中掏出一枚白玉玉佩,先交到嶽愛英手裡,“這一個小物件,還請嶽公公笑納!”
“這怎麽好呢。”嶽愛英打量了一眼玉佩,喜笑顏開的接下。按照他混跡宮廷多年練就的眼力,這枚玉佩不是俗物,光是上面雕刻的龍和鳳就出自巧匠之手。只是與其它玉佩有所不同的是,這枚玉佩是鳳在上,龍在下,暗喻“以鳳壓龍”。嶽愛英匆匆瞥了一眼,這等細節也沒多在意!
“以后宮廷還得仰仗嶽公公了,這點小禮物,還請嶽公公收下。”
“好說好說。”嶽愛英將玉佩收入懷中,“那麽卑職請問,章大人的回答是?”
“就請嶽公公這樣跟西宮太后回稟,北無二日,江南雨重!”
嶽愛英心中重複幾遍,將西宮太后的密旨撕成碎片丟入風中。雨水在不久之前停了,天空重新落起雪花。城牆上很快白茫茫一片,章士誠走在嶽愛英身前,準備將他領入自己府中參加晚宴。風輕輕吹,帶起的雪花深重,有些打濕了他的衣衫,有些落入他的耳朵中,有些化作地面的兩行車轍,一路通往遠方。
……
黃治五年十月,“拜神教”大業十一年,棠邑
宮人在火爐中加足了細炭,爐火將溫暖鋪滿整座宮殿。這是“拜神教”皇宮中的理事殿,是唐仁坤平時處理各項事務的地方。此刻的他,正站在紫檀書案前,手握毛筆,用隸書寫下“望京”兩個大字。
從入主棠邑那天開始,他就想把這座城市的名字改成“望京”。如今,石雲水、楊如嶽兩路大軍勢如破竹,如兩個拳頭一般打入了邘朝腹地,他覺得改名的時機到了。
唐仁坤將毛筆放在硯台上,拿起宣紙,輕輕吹乾上面的墨跡。幾名侍奉的宮人不敢出聲言語,都老實的站在一旁,生怕這位天王向自己亮出屠刀。
一陣腳步聲從殿外傳來,還未等唐仁坤出聲詢問,就有宮人入殿稟告,左路指揮使顏蘊強求見。
“請他進來。”唐仁坤將宣紙重新放在書案上,自己則坐到龍椅上,等著顏蘊強進殿參拜!
“拜神教”以唐仁坤為尊,他自封天王。天王之下分東西南北四王,四王之下又分左右中前後五路指揮使,之後才分士農工商四部官衙!這左路指揮使與右路指揮使負責守衛棠邑,可以算唐仁坤的親軍。
“卑職顏蘊強參見天王!”“拜神教”一開始不興三跪九叩之禮,但隨著唐仁坤權勢漸隆,這一陋習又重新被翻了出來!
“愛卿,平生吧!”唐仁坤伸手,示意顏蘊強站起身來,“今日早朝已退,愛卿所來,是為何事?”
“回稟天王,卑職前來,所為二事。一者,百姓多對我教頒布的田畝法不滿,特別是對其中夫妻不與同居一項微詞頗多!”
“男女過密,必生間隙,一生間隙,便起攻訐。此等愚民,不必理會!”唐仁坤不耐煩地一揮手,將顏蘊強所言一事駁回,全然不提他強征民婦,廣充宮廷之舉。
“第二件事。”顏蘊強一時間不知怎樣開口,但他察覺到唐仁坤目光不善後,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剛剛收到前線的戰報,西王的北伐軍已成功打到津海城下,可東王的援軍卻兵敗陽河,現在西王一部已成孤軍。”
“這個廢物。 ”唐仁坤憤怒的一拍書案,嚇得眾位侍奉的宮人也紛紛下跪,“那北王的軍隊呢?”
“北王的軍隊已經攻到晉州城下,可晉州城中守將是章士誠,目前北王還駐扎在晉州城下。據我們的情報人員所說,雙方相持已有半月。”
“半月?”唐仁坤氣得直接站起身來,“在城外相持已有半月,才來稟告。這楊如嶽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唐仁坤走了幾圈後,漸漸定下神來。楊如嶽雖說一直對自己有所不滿,但畢竟還不敢公然犯上作亂。如今最緊急的,是石雲水所率領的北伐軍。從元成三年開始,他就把石雲水視為自己的接班人,如今雖說自己已經廣納妃嬪,可膝下還是無子。隨著年歲漸老,他越發器重石雲水。他不能讓石雲水折在津海!
“你馬上命令棠邑守軍,整備軍械、軍糧,五日後隨我前去陽河,援助東王。同時發送密信給到西王,命令他可不必繼續進攻京師,自接信之日起,便可還朝!”
“卑職遵命,只是棠邑距離陽河尚有五百裡,五日時間整備軍械軍糧,怕有些倉促。”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遵旨照做,再有一句動搖軍心的話,本王第一個拿你祭旗。”
顏蘊強渾身顫抖的跪拜在地,不敢說話。唐仁坤將自己所寫的“望京”二字丟到他面前,“你傳我旨意,讓工部照此二字做一面匾額,同時通告天下,從此棠邑更名為望京!”
“卑職遵命。”
風順著窗欞,竄入暖閣。唐仁坤望著烏雲濃起的天空,覺得將有雨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