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警老張如同往日一樣在規定時間內打開了城門。昨天半夜剛下過一場急雨,城外的路都是泥濘很不好走,往來務工的人員起了大早聚在城外等著城門開啟,青石板上都是泥腳印。老張把自己家的老馬拴在城門一旁,拿出一些散碎的茶葉跟值班的巡警一起點起了茶炊。今早就孩子的教學問題和老婆大吵了一架,氣得早飯都沒吃,喝過茶後肚子就叫了起來。一起值班的巡警在家吃過早飯,出門連點瓜子都沒帶,氣得自己差點又冒了火。摸摸口袋,錢都放在昨天的衣服口袋裡,出門急忘帶出來,正發著愁,忽然想起朱雀街旁開酒館的老馬還欠一個自己大人情。今年夏天掃黃查賭,要不是自己硬憑著警隊裡的交情把案子壓下來,想必他那家酒館早就關門歇業了。別說一頓早飯,就是自己要店裡最當紅的娼兒,老馬都得親自送過來。想到此。他不由得笑出了聲,原本就通紅的臉蛋更加上了幾分喜慶。不理會同僚看向自己的眼神,慢慢把碗裡的茶喝乾,吩咐幾句,就騎上馬背,慢悠悠地朝朱雀街走去。
車夫白二比城裡絕大多數人醒的都早,他今年不過三十來歲,可常年趕車的操勞讓他看起來像四十多歲的人。他本來有名字,在家裡排行老二,前些年家境還闊綽的時候,街面上的人都喊他“白二爺”。現在比不了當初,只能被人“白二”、“白二”的喊著,要是碰上純粹惡心人的,還會喊他“小白”。朱雀街開酒館的老馬就是那樣一位。今早去吃豆腐腦的時候,老馬就在眾人面前一口一個“小白”叫著,還說起自己之前“白二爺”的名號來。想當年,自己在你家店裡摸牌九,哪天晚上不是揮金如土,高興賞你個笑臉,不高興給你一棒槌你都不敢叫喚,現在輪著你這孫子“吆五喝六”了,你看老子哪天翻了身,不把你這店給你燒了,你奶奶的就算把你老婆送我屋頭我還嫌她皮老呢。白二在心裡出過氣了,頓時覺得天氣都晴朗了幾分,碗裡的豆腐腦都可口了一些。姚老板走來的時候他沒看著,也就沒上前打過招呼,等到眾人小聲議論姚老板身份時候,他才輕飄飄抬起頭,看見跑前跑後誰都不敢得罪的馬老板時,才低聲啐了一口,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說:“也是一孫子。”
……
薛照前些年畢業於首都第一政法大學,本來可以憑著文憑就職於京城的律師所,但第一次全面戰爭打響後,西方的火槍兵很快突破了三大營在玉山設下的屏障。整整一個月的圍城,打垮了京城守備軍最後的“健勇”,皇太后帶著年幼的皇帝和百余人巡狩南方,自己跟一群流民混出了城,歷經艱難才回到家鄉。
等到“議和”的消息傳來,自己還想重新回到京城,但連年的災禍,耗盡了家中的余財,又苦於家中沒有顯赫親貴上下打點,隻好借著“京師留學”的經歷給自己鍍金,在衙門任了一個油水不高的職位,打一些不起眼的小訴狀。
今天本來不是他值班的,可衙門裡的衙役很早就來敲門。他忙招呼家中打雜的老婦人去開門,又吩咐她去劈柴燒水。昨夜跟自己上司和米勒**官去城南花船上喝了幾杯,回到家已是下半夜,現在酒還未醒,頭疼得厲害。
敲門聲還在醒,他高聲叫著老婦人的名字喊她去開門,見無人應答,就披上一件外衣趿拉著鞋去開門。巡警老張帶著幾個衙役急匆匆的湧進來,嚇得剛聽見聲響準備出門探看的老婦人一跳。
“張大哥,出啥事了,怎麽這麽‘火急火燎’。”薛照剛想作揖詢問,又想到自己還未穿內衣,就直接拉著老張的胳膊說。
巡警老張擺擺手,連問有沒有水喝。薛照朝老婦人使了一個眼色,讓她趕緊去燒水泡茶,自己則把老張一行人引到了內堂。
眾人屁股還未坐定,就說起今早發生的“凶殺案”。等到薛照穿好衣服走到內堂,老張正唾沫橫飛的說起殺手像一個黑鷹般從牌坊處落下來,一刀就割下了姚老板的頭。
薛照從老婦人手中拿過茶盞,一一遞給眾人,坐到首座上,聽他們言語。那凶手殺人後並未逃竄,反而選擇束手就擒,押送衙門的過程中他始終沒有言語,隻用法律條款申明自己有選擇律師的權利,並點名選擇了自己。
薛照搖著頭,輕吹著茶盞上浮起的碎茶葉。老張是第一位衝向凶手的警察,那時候他正好想去朱雀街的馬記酒館吃早點,衙役們則是受了自己上司的命令一齊前來,說是審判之前供自己差遣,話裡話外的意思更是想探究自己跟凶手有無額外的交情。關於凶手為何點名讓自己當他的辯護律師,這點可以等到與凶手見面時再問,現在不急。
“張大哥,這次負責案件審判的**官是誰啊?”薛照朝老張探了一下身子,問道。
老張明顯愣了一下,他還在和衙役們討論著凶手的武藝,忙不迭被薛照問了一嘴,腦袋還未反應過來。
“好像是米勒**官。”一個衙役補充道。
“對對對。”老張好似如夢方醒,拍著腦袋說道。“你看我們這些粗人,一聊起武功就忘了其他事了。”
“無妨!無妨!”薛照擺擺手,“不過,這凶手怎麽會點名讓我去?”
“可能是知道你是從京城回來的吧。”老張說完這句,又補充道,“我聽他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薛照心裡有些疑惑,臨出門前去廂房在自己父母的神牌前點了三炷香,鞠了一躬,祈求萬事如意,老張站在他身後也對“神牌”鞠了一躬。昔日父母還在時,與老張家住對門,往日兩家還有些走動,多少還留著幾分情分在。
“這事你得留個心。”老張鞠完躬,避開衙役,嘴唇微動低聲說,“我不放心才跟他們一起過來的,那人武功好的很,不像束手就擒的人。”
薛照拍了拍他的手掌,輕微點頭當作應答,出門吩咐衙役們套車,先去米勒**官家。
米勒**官住城西,離朱雀街還有幾個坊市。雨淅淅瀝瀝下過一陣就停了,風吹了起來。十月底的季節,樹葉隨風落滿一地。青石板輕輕磕著車輪,車廂微微搖晃,市面上多了些賣柿子和金桔的小販,愛花家前的苗圃裡金色和白色的菊花綻放在秋風中,這是故鄉四季中薛照最喜歡的一個季節。
馬車很快停在“高氏祖宅”前。米勒**官本姓為高,米勒是當年他去留學自己取得西洋名。當今聖上喜愛“西學”,想“西學中用”以震朝綱,挽救第一次全面戰爭失利後朝野上下不可挽回的“頹勢”。漸漸地,一些形而上學的事情就被提倡起來,米勒**官就是受益者之一。想當年,他剛從西洋留學回來,在書院門口高叫著“自由”、“民主”,聲稱自己自此隻叫“米勒”不再姓高時,曾被高老太爺騎著馬拖行了差不多二裡地,到最後還是鄉紳們集體出面求了情才免一死。現如今,高老太爺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了,原本看笑話的人也差不多都轉了口風誇起了米勒**官的卓識遠見,連把這件事當笑話談起的父親也去世很久了。
“高氏祖宅”前有一對石獅子,還是很多年前一位縣太爺為表彰高家慈善賑災特意請人雕刻的,現在石獅子的眼珠差不多都烏黑了,只有兩處門匾還被人擦得閃亮。上聯“倩影燦雲端,借肝膽照人,激勵梓桑皆善德”,下聯“天香浮海上,憑襟懷正本,幫扶道義盡慈恩”。
薛照下了馬車,對著門匾整理好衣襟,輕舒口氣,敲響大門,讓門房通報姓名。門房很快回來,引著薛照一行人走進內房。高氏祖宅坐落在城門一側,金西河的河水在這裡分出一段支流,高家先祖就在支流旁建起房屋,修整苗圃,早些年栽種的竹子現在瘋長成一片竹林,密密麻麻的沿著河岸分布,最後停留在一處小樓旁。
門房讓薛照等人現在小樓正廳等候,米勒**官一會就到。薛照坐到賓客位,樓裡的婢女很快就為每個人端上了飲品。薛照喝了一口茶盞裡的咖啡,味道微酸,是高山的品種,上等貨色。衙役們則不盡然,他們怎著嘴巴,皺著眉頭,好似在說這洋玩意又酸又澀,真不如茶葉好喝,可礙於米勒**官的面子,也不敢多說什麽。
米勒**官遲遲未到,薛照不自主的打量起來。正廳正中間擺了一個香案,香燭還未燃盡,冒出嫋嫋青煙。香爐正中間還插著三根長香,旁邊放了一本佛經和一串紫檀木的手串,一些寫滿經文的紙張被隨意放在了一旁,字跡娟秀,像是女子書寫的。香案正中間沒擺任何一座佛祖或菩薩的塑像,只有空白的一幅畫布……
“這是家母生前拜佛的地方,她死後,我就不知道該擺什麽了。”
米勒**官的話一下子驚醒了薛照,他忙起身和眾人一齊作揖。
米勒**官擺擺手,坐上了主座,拿起婢女送來的咖啡,啜了一小口,才開口說道:“小薛,這咖啡還順口嗎?”
“高山的品種,上等貨。”
“我就說嘛,也就你這種見過市面的懂得,那些凡夫俗子根本嘗不出來。”米勒**官說這話的時候,抬頭掃視了一下人群,眾衙役不敢對視,忙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底。
“當年我第一次去西洋的時候,也不知道咖啡是什麽。那時候我才20歲吧,一個人背著行囊去了遠方。那是一座沿海城市,我在那裡學了4年的法律和人文。那時候我家還沒有這棟小樓,也沒這片竹林,這還是我回來後我父親修建的。他總和我說,如果我想念大海就站在二樓,閉上眼睛,聽風吹過竹林,枝葉發出的都是海浪的聲音。我就試過一次,根本就不是海浪聲。那時候我在想,等我老了就重新回去,聽真正的海浪聲,看夕陽一步一步慢慢沉在海面之下,讓鴿子隨著教堂的鍾聲一直盤旋在我住的窗前,現在想想,都是虛妄。”
米勒**官說完這話就起身,在香案上重新拿出三根香,點燃後拜了拜插在香爐中。衙役們看著米勒**官蒼老的背影,心中不免得有些觸動。他們之中不少人聽過他之前的故事,也不知道他口中說的城市是哪裡,但都沒想到現在擁有如此地位的人內心還有如此一面,不自覺裡,他那佝僂的背影都高大起來。
薛照低頭喝著他的咖啡,昨晚他們去花船喝酒的時候米勒**官也講過同樣的話。他摟著唱曲的姑娘,把酒澆在她的胸口上,姑娘身著薄紗,酒透後的衣服緊緊貼著皮膚。米勒**官舉起酒杯聊起留學的經歷,他那時住的地方離一座修道院很近,裡面都是把自己一生奉獻給“神”的女人們,生前不能婚嫁死後也不能留有錢財,平時只在修道院念著禱告文,唯有受難日來臨時,才會穿著寬大的衣袍低著眉舉著蠟燭走過街道。
“你看到她們,就覺得世上真的有信仰,那時候如果她們向我勾勾手指,恐怕我現在也是一名虔誠的信徒”。昨晚米勒**官最後的話還在薛照腦袋裡回蕩,成不成為信徒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說完這話後,米勒**官就把手掌伸進姑娘被酒澆濕的薄衫中,從腰部一路向上揉捏,戴著紅寶石戒指的粗糙手指在衣服領口處若影若現。姑娘紅著臉把頭埋進他的肩膀,他想她吮吸自己的耳垂,這是男人老去後最愛的享受。
“你來是為今早那個案子吧。”插好香的米勒**官回過身來對薛照說。
“嗯”薛照點頭,剛才回想的畫面讓他臉龐有些發紅。
“法庭那邊怎麽說?評審團準備好了嗎?案子卷宗有嗎?”
“我還沒提審犯人, 案子發生後第一時間我先來到您這裡……”
“怎麽這些事還得我教你做嗎?”還沒等薛照說完,米勒**官就大聲的打斷了他的話。雖然表現出很生氣的樣子,但他內心還是很滿意薛照的做法。這是一個人證物證俱全的案子,犯人被判謀殺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雖然不知道為何凶手指定薛照做他的辯護人,但薛照第一時間就來拜訪自己的做法讓他獲得了十足的被尊敬感,他決定案件審判後對薛照多些照顧。
“你現在先去問問凶手的動機,查查被害者的背景。”米勒**官態度和緩地對薛照說出上半句。他知道這些薛照都會做,但在眾衙役面前還得這麽說,面子從來不是賣來的,尊重更是靠日積月累攢起來的。等到看到薛照帶著眾衙役準備離開小樓,才又說出了下半句,“你告訴法庭,別像上次一樣,找點靠譜的人當陪審團。”
薛照點了點頭作揖拜別。上次審查一個盜竊案,法庭找了幾個哺乳的婦人當了陪審團成員,一到案件審理的時候,她們就吵著要回家喂孩子,一來二去,讓米勒**官大為光火,以咆哮公堂的罪名判了5天監禁才老實。
從“高氏祖宅”出來已經快中午了,薛照去街口買了半隻燒雞一斤燒餅帶著眾衙役回了衙門。值班的主簿看見薛照,跟他說犯人現在正壓在大牢裡,薛照問起自己上司,主簿回答昨夜喝多了酒,還未到中午就回家睡去了。
薛照也不再言語,留下一個雞腿和幾塊燒餅用油紙包好,吃完剩下的,提著油紙往大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