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的眼睛,薛照一時間不知道該問什麽,倒是他先開了口,語氣輕柔,字字句句都好像事先斟酌過得一般。
“城南的施家還賣豆腐嗎?”
薛照明顯一愣,嘴邊隻含糊蹦了個“嗯”字。
“寬窄巷旁的李記鐵匠鋪還開著門嗎?”
“好幾年前,李大伯的兒子就死在了前線,店早關了。我回來後,聽別人講李大伯回到了鄉下,也有人說噩耗傳來那一年冬天,李大伯就不知所蹤了。”
聽到薛照的回答,籠中的犯人明顯有些傷感。光從天窗落下來,照在他身上,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七月十五,你們還會在金西河放燈船嗎?”
每年七月十五日的夜晚,各家人都會折一隻小小的紙船,放在今夕橋下。紙船載著點燃後的燭火,順著水流,隨波而下。在河道轉彎的地方,火光一點點消逝在黑夜裡。每到這個時候,城外的寺廟都會敲響鍾聲。鍾聲跟著紙船從今夕去往往昔,往昔又終究落於幽冥。
獄外好似又下起了雨,天迅速地陰了,細雨從天窗落了下來,偶爾還有落葉飄零。
“你是本地人?”
犯人搖搖頭,他戴著鐵鏈的手掌伸出來,捏起落下的楓葉,仔細打量著紋路。鐵鏈嘩嘩作響,鐵鏽上都是乾涸的血漬。
“那你認識我?”
犯人又搖了搖頭:“只是聽起一位朋友說起過你。”他把楓葉藏在衣袖裡,看著薛照的眼睛繼續說:“在京城的大慈恩寺,他說他在酒肆認識了一位首都第一政法大學的在讀學生。他說你喝醉了總愛作詩,詩裡總高唱‘公正’與‘真理’——縱非他人等閑故,敢叫熱血灑春秋。”
薛照聽著他念出的詩句,手指漸漸發冷。他說這話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語調卻像從天窗落下的陰雨一般,讓人一下子冷到骨子裡。
“你到底是誰?”薛照猛地站起來,袖子帶起的風吹得燭火晃動,鐵籠內外忽明忽暗。
“我犯的是死罪吧!”
“當街殺人,人證物證俱在,難逃一死。”
“那我能指定陪審團成員嗎?”
聽了他的話,薛照心裡忽然樂了一下。“你已經指定辯護人了,就算你沒有指定辯護人,按照法律,你也沒權利指定陪審團成員。”
“那審判日當天,姚老板的家人都會來吧?”
姚老板在世的親人只有一個姐姐和一位年事已高的老母,雖然自己也聽聞他們之間很少走動,但他還是回答道:“法律要求第一次審判時,苦主必須到場。”
“那我可以吃雞腿了。”犯人拿起雞腿,嫌棄的把發霉的饅頭丟在一旁,“這監牢的夥食確實不怎麽樣。”
薛照不由得扶額,自始至終,自己始終沒從他口裡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連姓名他都不肯透露。等到薛照走出牢房時,雨大了起來,監牢高高的一角在雨中漸漸模糊,寒風起來了,落葉鋪滿青石板上,只有涼亭一側栽種的竹林還帶著一抹墨綠。涼亭裡有熏香燃起,有人在那裡泡了茶,等著薛照走來。
薛照把紙傘放在涼亭一角,隨行的婢女把茶碗擺在他面前,一張溫玉一般色澤的手掌拿起紫砂壺,為薛照斟滿一杯茶水。
薛照端起小心啜飲了一口,搖晃的竹林倒映在未飲盡的茶水中。茶盞對面那個人等他開口說話。
“是個硬骨頭,獄卒動了刑也沒問出他叫什麽,倒是他和我說話的時候,隱約透露出他好像和城裡一些人有著交情。”
溫玉一般的手掌又拿起茶壺給他斟滿,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說了城南賣豆腐的施家,寬窄巷打鐵的李記。這兩家的孩子都死在前線。”
“這兩家的孩子都是你的同窗吧。”煮茶的人終於開了口。
“年少時在一個私塾讀過書,等到我去京城後便不再聯系了。”薛照連忙解釋。
煮茶的人拿起煙鬥,湊到婢女那邊,婢女用火折子點燃煙草,他噴出一口煙霧,輕聲說:“有的人一輩子成於功名又囿於背景,你從京城來,見過市面,受過良好的教育,是塊金字招牌,可有時候其他人可不這麽想。能一直掛起來的金字招牌才是有用的金字招牌,不然都是屁話。”他說完這話,從茶具旁的檔案袋裡拿出幾張紙遞到薛照面前,用手指敲著桌面繼續說:“這是今早我收到的報告,從他指派你當他的辯護律師開始,不下三份。都是懷疑他與你有私交的。”
薛照接過紙張匆匆掃了幾眼,字跡都是後來統一謄抄的,不是他印象中那幾位同僚的。
“我聽說他不僅指派你當他的辯護律師,還想自己指派陪審團?”
“按照法律程序,這是不被允許的,我已經回絕他了。”
薛照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磕煙鬥的聲音打斷,“既然他想指派陪審團,你就幫他指派吧。”
煮茶的人起身,走到薛照身後,把手掌搭在薛照肩膀上,俯下身子對薛照說。薛照看著那溫玉一般的手掌,靜靜聽著他的話,耳中的風雨聲又大了一些,眼前的竹林婆娑,光影黯淡到他眼睛裡。
……
施家的豆腐店在城南開了二十幾年,牌匾上的字跡都已經掉落了“金漆”。薛照拉開馬車簾幕,看著店鋪裡忙碌的一對夫婦。少時私塾放課後,爹媽忙於生意,自己總會被施程拉回家吃晚飯。施程的媽媽是位很好看的女子,總帶著笑容摸他的腦袋,笑著說自己應該把腦袋裡的學識倒一點出來拿個漏鬥裝進施程的腦袋裡,這樣他就不用在課堂上天天挨先生罵。施程每次聽到這裡,都會氣鼓鼓的拽著他媽媽的圍裙,讓他媽媽快點去煎豆腐乾。施程媽媽總笑著說好,但遇到有人來買豆腐還是會先去忙生意。
很久之後,自己才知道,“施程”裡面那個“程”字是他媽媽的本姓,難怪先生講起“桃花灼灼,宜室宜家”一句釋義時說去施程家看看就知道了。
去京師後,自己也跟施程斷了聯系,再次聽到他的消息還是返回故裡後。明明覺得時間可以衝淡一切悲傷,可回來這幾年自己還是不敢登上他的家門。
寬窄巷在施家豆腐後側,是一段窄窄的小巷,迎著街道的一方被修的很寬大,越往裡小巷越細,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個人走過。如果你走進了巷子之後忽然發現對面也有人迎面走來,你要是不想退出去,那麽和她錯身而過的瞬間,你得背貼著牆,你倆胸貼著胸,這時候你的眼睛只能看著她,她也只能看著你,世界雖然很大但你們的視線無法安放。傳說這樣相逢的人要不成全愛情要不成全友情。
施程和李家那位孩子就在此結下的友誼,自己則與他不熟,事到如今,連名字也想不起來。
“大人。”車夫白二的聲音打斷了薛照的思緒。他把簾幕放下,今天雖然下雨,施家的生意還是不錯。買豆腐的人絡繹不絕,夫婦二人各忙一頭,不知道是自己眼花還是很久沒見的緣故,施家娘子鬢邊多了許多白發,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已經不是過去他記憶中那個人。
“大人,我們還在這停嗎?”白二小聲的問起。
“回衙門吧。”薛照拿了一個他剛買的柿餅,通紅的柿子上還掛著白霜,“拿個你的柿餅。”
白二連忙把剩下的柿餅全放到薛照面前,笑著說:“大人想吃盡管拿就好了,不用跟小的客氣。”
“我拿一個就好了。”薛照咬了一口柿餅,白二拿起馬鞭指揮著駑馬向前,“怎麽中午沒吃飯?”薛照看白二沒把柿餅拿回去,也不知道該問什麽,隨口說了一句。
“今天一天都沒吃,看剛才大人看得有些出神,就偷摸去買了幾個填填肚子。”
“一天不吃飯可不行。”
白二駕車走進雨霧裡,雨滴敲著車頂作響。
“害,今早本想在馬記酒館吃完豆腐腦的,誰想碰到殺人的事。我剛把辣子加到豆腐腦裡,姚老板頭就被人割下來。血流在石板地上活像辣椒加到醬油裡,惡心的我都反了胃。”白二看了眼眉頭緊鎖的薛照,盤算自己剛才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連忙加了幾句:“我看姚老板經常去馬記那裡,誰知道會出這種事。”
薛照吃完手裡的柿餅,看著白二有些躲閃的目光,手指輕點著,吩咐他去朱雀街。
……
馬老板還在為今早的凶殺案發愁,一整個上午,衙役、巡警已來了不下四五次,他又送酒又給紅包,好說歹說才沒“封店”了事。
忙完這一通,他才算真正坐下喘口氣,從早晨到現在“滴水未進”的腸胃咕咕作響,他招呼小二給自己上碗酒拿點燒餅過來,才發現這幫兔崽子看著官差早腳底抹油跑了。
馬老板舉著手指朝天大罵了一頓,還不解氣,一腳推翻了一個凳子,自己從櫃台倒了一碗黃酒,拿出早上沒賣完的燒餅就,夾了點爆羊肉,端在桌子上吃了起來。
燒餅還沒吃完一個,門就“呼啦”一聲被人拽開,他沒回頭,高聲罵了一句:“誰他媽的打擾老子吃飯。”
來人也不客氣,直接給了他一巴掌,“你他媽的罵誰呢,沒看到薛律師來了。”
馬老板看到“賊眉鼠眼”的白二,剛想發作,就看到薛照緊隨其後走進了門裡。
馬老板連忙賠笑的站起來,請薛照坐下來,“薛律師,啥風把你出來了。”話說完瞪了一眼還在洋洋得意的白二,又馬上笑著對薛照說:“薛律師,喝點啥,我這有酒有茶。”
“來杯黃酒吧。”
“這天冷,來杯酒好,正好暖暖身子。”薛照環視了一眼馬老板和白二,不多言語。
馬老板連忙去櫃上斟酒,走的時候還不忘狠踩白二一腳,白二看著薛照在旁,也不敢發作,嗓子剛發出一聲“哎”就硬生生把“呦”憋了回去。
“馬老板,今天也沒吃飯啊!”薛照看了桌子上吃剩一半的燒餅問。
“可不嘛,誰能知道今早出了那事,光官差就來了四五趟,生意都沒法做。”馬老板把酒壺放在爐火上,待酒稍溫,就端出來。
“正好,我這夥計也沒吃飯,你也給他拿幾個餅子吧。錢算我頭上。”薛照指著白二,對馬老板說。
“不用,不用。”馬老板連忙擺手,“幾個餅子能值幾個錢,不用薛大人破費。”
白二興高采烈的坐在一旁,吃著馬老板端來的餅子。薛照在這,也看到馬老板自己餅子裡夾了爆羊肉,馬老板也不好隻拿幾個乾巴餅子給他。白二咬了一口滿是肥肉的燒餅,嘴巴發出輕哼聲,不理馬老板鐵青的臉,心裡說,你這孫子,還是給爺爺上夾爆羊肉的餅子了吧,平時老子多喝你一碗豆腐腦你就甩臉子,現在不敢了吧。
薛照給馬老板倒了一杯酒,馬老板連忙雙手拿碗低身接了,小心翼翼的喝完,面色恭敬地等著薛照發問。
“馬老板你這店開了多久了?”
“少說得十年了。”
“是家老店了啊。”
薛照喝完碗中的酒,環顧了一眼店面。店面不大,只有三四張桌子,櫃台的布簾後就是後廚。一尊財神像放在櫃台處,香案上都是掉落的香灰,屋頂大梁不易清掃的地方還結著幾個蜘蛛網。
“平時店裡就賣賣酒、做做早餐。”薛照繼續問。
“也做做快餐,逢年過節也做私房菜生意。”馬老板有些心虛的擦擦額頭的汗。
“我怎麽聽別人講,你這到了晚上還做賭博生意,後廂也賣‘皮肉’。”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馬老板連忙站起來,握著薛照的手說,“這都是別人瞎說的,前幾個月剛掃黃查賭,我怎麽敢在這風口上做這種違法買賣。”馬老板給薛照倒滿酒,不經意中剜了白二一眼,心想這孫子怎麽今天敢“狐假虎威”,原來是你告的密。白二看懂了馬老板眼神,連忙擺頭示意不是自己說的,苦於薛照在這,不敢出聲解釋。馬老板看了白二的動作,面對著薛照強壓下火氣,心裡盤算該怎麽收拾這兔崽子。
“我也在想,馬老板這麽正派的生意人,不會做違法的事。”
馬老板趕緊點頭以示同意。
“那你跟姚浜是怎麽認識的?”
姚浜是姚老板的姓名。他剛出生的時候他父親還是一名水兵,等到他滿月就因公升職授銜,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
馬老板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他當然是晚上開賭的時候跟姚浜認識的,但薛照之前那麽問,已經不能如此回答了。他還不知道殺人凶手選定薛照作為他的辯護律師,還以為是之前錢塞得不夠,衙門想借此機會封了他的店。
“前幾年,我在外面做生意的時候認識姚老板的。”思來想去,還是用這句話回答最穩妥,反正城裡人都知道姚老板就是個浪子,年輕時候常年不回家。
“這麽說馬老板也不是本地人。”
“住鄰縣,前些年才來這裡安了家。”馬老板看薛照不再問關於他生意的事,索性三句裡面夾一句真話,讓人不好找破綻,“也是姚老板邀請,這店面能撐到現在還靠姚老板出了一些錢。”
馬老板說這話沒什麽毛病,姚老板經常來這賭博、嫖娼,的確給他經營店面出了一大筆銀子。
“那你跟姚浜這麽熟,他平時有什麽仇家嗎?”
馬老板心裡咯噔了一下,原來前面兜來兜去,套子在這啊,姚浜平時架子擺的足,嘴又碎,還沒個正經買賣,若說沒仇家那肯定是騙子的,要說有,萬一把自己圈進去再詳細談談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姚老板平時蠻和善的,不過架子擺的有些足,難免有幾個愣頭青不開眼,不過他一般不愛理會,今早就有這麽幾個人。白二也在,薛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問問白二。”
白二聽完馬老板“禍水東引”的話,還未把最後一口餅子吃完就嗆了一下。薛照看向他,他用袖子抹了抹嘴邊的羊油,說:“今早有幾個賣力氣打工的問姚老板啥身份,姚老板沒說,馬老板就上前把他們打發走了。”
馬老板看皮球又踢回到自己這裡,又朝白二剜了一眼。白二也朝他瞪了一眼,好似在說,背黑鍋的事爺爺可不乾。看來得找幾個人趁天黑揍白二一頓,新仇加舊恨,正好一起算。我老馬馳騁江湖多年,可咽不下這口氣。
薛照把第二碗酒喝完,身體微微泛起暖意。他站起身來,準備跟馬老板告別。馬老板走在前面,低著身子引他出門。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下過雨的十月,明顯有了初冬的寒意。冷風吹在馬老板脖頸處,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吃的滿頭大汗的白二則直接打了個大噴嚏。
臨上車時,薛照回過頭對馬老板說道:“過幾日,姚浜的案子就要開庭,你來做陪審團一員。”
馬老板心裡暗暗叫苦,說好聽點,當陪審團每天官府都會給錢,可就那幾個銅板怎麽夠自己開銷。
看到薛照上了車,白二操著馬準備離開。馬老板一咬牙, 追了上去,說:“薛大人,不是我不願意,當陪審團每天才幾個銅板,你看我這還得開店做生意,還有一大幫子人指著我養活呢。”
“放心,案子都是在白天審理的,你又不靠白天賺錢。”薛照拍拍他的手掌,放下馬車簾幕,白二甩了一記響亮的鞭聲,馬車達達地走進雨幕中。
……
臨近黃昏,薛照才吃上今天第一口熱乎飯。那溫玉一般手掌的人坐在他面前,看著他遞來的紙張,念著上面的名字。
“施家豆腐施廣恩、馬記酒館馬隆起、車夫白承澤、巡警張勝。”他喝了一口酒,接著說:“這就是你找的陪審團成員。”
“本來還應該有李家打鐵鋪的人,但我今天去了寬窄巷,連他們原來的老鄰居都不知道他們去哪了。”
薛照吃著馬奶糕,對坐的人給他夾了一筷子菜。他把馬奶糕咽下,接著說:“施家是犯人提過的人,馬記和車夫白二今早都碰到過姚浜。我下午去過馬記,他倆言語中都與姚浜有些淵源,而張勝是第一個逮捕犯人的騎警。姚浜家是苦主無法當作陪審團成員。我思來想去就把他們列了上去。”
對坐的人點點頭,“這次案子的主審官還是米勒**官,你一會派人去送封信,就說我約他去嗅雅樓。”
薛照點點頭,婢女把最後一道菜端了上來。上好的雪花牛肉被切成薄片放進銅鍋中,對坐的人也拿起筷子夾了一塊。
雨到太陽完全落下就停了,風聲嗚咽吹刮著街道,晚歸的行人用手臂裹著衣物頂風前行,陰雲散後的夜空還閃爍著幾顆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