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心道,你還舔臉說,旁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三天打魚四天曬網,還倒欠一天呐。
崇禎認知中朱慈烺絕非輕佻玩鬧的性子,便不時貶損東宮講官,拿他們撒氣。
朱慈烺醞釀一會兒情緒,“聖人常說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營中皆是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年人,他們既是本宮同袍,亦是父皇子民。
每每想到他們或因家境貧寒,或因顛沛流離而錯失成為大明棟梁、作聖人弟子的機會時本宮就,本宮就……”
朱慈烺邊說邊揉眼睛,落下幾滴清淚。
倘若沒有事先得知龍驤營將士平均年齡約為二十歲,吳偉業難保不會被朱慈烺聲淚俱下的模樣一時蒙蔽。
朱慈烺繼續說道:“他們從小未能聆聽聖人教誨,怎知何為忠義,何為家國天下,又如何報效國朝。”
吳偉業心道,繞這麽大彎兒,圖窮匕見了吧,恭謹回道:“殿下,您吩咐吧。”
朱慈烺稍稍平複情緒,“龍驤營將士識字率頗低,本宮有意安排他們每兩三日抽出一個時辰,專於識字,聆聽聖人教誨。卻一無范本可依據,二無先生可委派,只有些許浮財。”
在朱慈烺看來,與其讓那個時代的精神遺老們,寫幾冊立場明顯但事實少得可憐的小作文,美其名曰立言,不如給他們安排一些費時費力的工作。比如,編寫將士識字的范本。
況且大明文武官製的鴻溝甚至勝過大宋。
高軍官率和高識字率是保證一支軍隊戰鬥力的捷徑,亦是這個時代的大趨勢。
吳偉業靜思幾許,道:“編纂龍驤營將士識字范本之事,微臣應承下。尋找教識字的先生……京師國子監生員或可勝任。”
朱慈烺怕吳偉業後悔一般,連忙說道:“那便全權委托於先生。本宮三日後遣人送來近幾年的塘報、涉及戰事的奏疏。
先生可從中挑選常用字,最好一本范本實心學下來,能識得五六百字。”
此時,朱慈烺面色如常,哪裡還有方才哭哭啼啼的模樣。朱慈烺心道,下次換朝天椒?蔥味太大。
慈慶宮。
朱慈烺未尋見黃伴伴身影,便側臥在床榻上小憩。
黃伴伴身側跟著一小太監,身後兩個小宦官一前一後抬了把躺椅。
那小太監見已步入慈慶宮回廊,近前小心地問道:“近來怎不見田公公?”
黃伴伴似是兔死狐悲一般,低聲道:“少打聽這些事。”
須臾,他卻感慨道:“田存善盡心竭力侍奉殿下,奈何殿下不喜,以後甭再提田存善,便是遇見也躲遠點,清楚了麽?”
小太監垂首應道:“清楚。”
黃伴伴喟歎道:“並非我踩低捧高,宮中就是這麽個地方。”小太監默然不語。
饒是幾人輕手輕腳,搬運躺椅進殿的微弱響動,還是將會周公的朱慈烺弄醒。
覺輕的朱慈烺耳聽得動靜起身,問道:“黃伴伴,可是天啟爺的手工藝品到了?”
黃伴伴上前道:“是,殿下您上眼瞧瞧。”
朱慈烺心想:辦事還挺利索,清晨交待下去,這會兒就搬回來。
注意到那小太監臉生,朱慈烺道:“新來的?”
黃伴伴滿臉堆笑道:“早入宮了,先前在旁處學規矩。”
見朱慈烺不言語,黃伴伴解釋道:“小黃先前聽聞有賊子欲加害殿下的事,與我說過幾次,想為殿下親試膳食,免得余孽賊心不死,起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朱慈烺笑道:“哪來那許多蠅營狗苟的賊子,大明安穩著呢。”
黃伴伴賠笑道:“是,那小黃……”
“留下罷。”
繞躺椅一圈,朱慈烺坐上去試了試,笑道:“嘿,別說,皇伯父手真巧。黃伴伴,把桌案那話本取來。”
黃伴伴依言而行,看到書名,心道,殿下有些早熟啊,可不是好事。
朱慈烺躺在搖椅上,捧讀起《西廂記》,津津有味。
哪裡早熟,兩輩子合起來早熟透了。
日頭西沉,明霞映照天際。朱慈烺舒展腰身,感慨道:“歲月靜好,至少今天如此。”
非著名廚子唐牛馬並不會覺得歲月靜好。自從那天他見到太子殿下,便一直處於極度不安的狀態,整日渾渾噩噩。
真要將太子給……全家人頭都保不住吧?
是日,朱慈烺清晨趕來龍驤營駐地,大筆一揮,上至總兵下至隊正隊副伍長的人選便定了下來,雖然只是臨時的。
朱慈烺將毛筆置於文山上,“吳總兵,這劃分騎、步戰兵依據是甚麽?”
“足輕戎馬,力越千夫,善用短兵,長於射親,之謂步將;臨高歷險,馳射若飛,進則先行,退則為殿,之謂騎將。”
吳襄語聲沉穩回稟道。
中軍帳內,此時隻朱慈烺與吳襄二人。朱慈烺幽幽道:“五千戰兵乃是日後將帥的班底。”
吳襄聞言心中一驚,五千戰兵作為班底……這是要幹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吳襄並未深入領會精神,卻私下照辦。
收到朱慈烺將令後,眾將士迅速進行操練。
吳三輔余光瞥見朱慈烺走過來,朗聲道:“控弦有二術,無名指疊小指,壓大指,頭指當弦直立,中國之法也。
屈大指,以頭指壓勾之,此北胡法也。胡法力小,利於馬上;漢法力多,利於步用。
然其妙特在頭指間, 世人皆以其指末齪弦,則置箭曲,又傷其羽。
但令指面隨弦直立,即脫而易中,其致遠乃過常數十步,古人以為神而秘之。
胡法不使大指過頭指,亦為妙耳。其執弓欲使弝前入扼,弝後當四指本節,平其大指使承鏃,卻其頭指使不礙,則和美,其有聲而駃矣。”
戰兵們聽得雲裡霧裡,吳三輔無奈,隻好大白話再講一遍,心想:太子殿下能看這一幕便好。
朱慈烺渾不在意,笑著搖搖頭,心道,吳三輔負責招募毛葫蘆兵,辦岔劈了,擱這找補。
卻非新募的毛葫蘆兵武藝不達標,而是那些不聽號令,桀驁不馴,對袍澤使用陰招的基本全是毛葫蘆兵。
近些日,朱慈烺仔細觀察發現,吳三輔相較他那馬基雅維利直呼內行、精致利己主義終身踐行者的哥哥,大名鼎鼎的吳三桂,吳三輔堪稱純直,屬於有心思但不多。
朱慈烺又看了一會兒,轉身去往另一片區校場。
校場內戰兵正在習練槍術,朱慈烺來了興致,取一杆長槍,在一旁跟練。
周圍兵士難免會分神,眼睛不自覺地向他這邊瞧,朱慈烺默默記下這些人的相貌。
待到朱慈烺練得手臂酸痛,吳有羆也下令臨時休息。
遵從朱慈烺的指示,二十多名適才分心張望的士兵被吳有羆帶了出來。
朱慈烺下令道:“一會兒還要訓練,就擱這打,五軍杖。”
在二十余名戰兵的哀嚎聲中,稍遠處,一人正全神貫注的雙手持長槍,戳向前方木樁,朱慈烺徑直走向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