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都聞言如夢方醒,循聲望去,見朱慈烺走來,他行過軍禮,立在一旁。
朱慈烺手持長槍,右腳踏前,左腳居後。
槍頭與肩膀平齊,左腳蹬地發力,重心略往前傾,手中長槍送出,力道從地而發,直抵槍頭。
李仲都心想:氣力卻是不小,怎麽右腿在前,左腿在後?
但見朱慈烺又連刺三槍,高度大約在人的咽喉、胸口、下體位置,動作行雲流水,乾淨利落。
朱慈烺收勢,說道:“長槍不太趁手。”扭頭對李仲都道:“軍醫的事,進展如何?”
李仲都答道:“昨日僅招攬來十余人。”
朱慈烺看不出喜怒,“也不急於一時,下次提前請示,先斬後奏可要不得。”
李仲都正欲解釋,朱慈烺淡淡說道:“規矩如此,李法算莫介懷,好好練。”
法算一職隸屬書吏序列,不必訓練兵器,不過李仲都既然有這等覺悟,朱慈烺甚是欣慰。
李仲都心道,殿下莫不是怪我擅作主張?換什麽長槍,要換我吧?
中軍軍帳,張世遵頗為生疏為朱慈烺研墨。
朱慈烺不經意問道:“聽說夥兵長以前是個廚子?”
張世遵抬頭看向他,回道:“你說唐牛馬?他手藝不錯,要喚來麽?”
“叫過來,畢竟事關龍驤營幾千人夥食。”朱慈烺邊說邊提筆寫著甚麽。
跟隨張世遵進帳的唐牛馬,渾身戰栗地向朱慈烺見禮。
朱慈烺心下起疑,這是有事啊,不去理會他,仍自顧寫著。
晾一柱香功夫,朱慈烺語氣冰冷問道:“怎地,你有瘋癲急症?”
唐牛馬顫聲道:“不,不是。”
朱慈烺厲聲喝道:“若現下不坦白……軍法司、鎮撫司你挑一個罷。”
唐牛馬再也頂不住威壓,將自己近些年際遇,以及猜測一股腦禿嚕出來。
“小的原本是北直隸一家酒樓的廚子,日子過得說得過去。
可崇禎三年韃子來了遵化,東家不知為何被韃子一刀砍了腦袋,酒樓的人心便散了,各自逃命。
小的換了家酒樓幫廚,期間,小的娶了媳婦生了娃,也攢了些銀錢,想著以後自己開家店。”
朱慈烺心道,你怎麽不從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說起呢。
“誰料想韃子又……韃子飽掠後退走,東家便舉家南遷,從此不知所蹤。”
“酒樓新東家姓蔡,他得知我過去的經歷,說很同情我,丟下些銀錢打發我走人。每當夜深人靜時,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妨的。
小的尋思樹挪死,人挪活轉而去投奔保定府一親戚,幫忙種地,勉強度日,好在安穩下來。”
朱慈烺心想:甚麽夯貨。
“哪知才消停兩年,崇禎十一年,韃子又至保定。
小的有逃命的經驗,便想拉親戚去荒郊野嶺亂墳崗躲匿,可他們家不願舍棄家財。
小的一家三口躲進墓門裡,逃過劫難。”
“親戚家財盡遭洗劫,一大家子人沒了蹤影,許是被韃子擄走了。”
唐牛馬唏噓道:“不知老天是保佑我,還是戲弄我。小的帶著老婆孩子滿懷愧疚地離開了親戚家,又回到曾經做幫廚的那家酒樓。”
“蔡東家依然和善,耐心聽完了我這幾年遭遇。他表示世道如此,大家都是苦命人,然後給我指了一條明路。
他對我說,斜對門新開了一家酒樓,讓我去試試。”
張世遵心道,試什麽?試試能否妨死那家酒樓老板?嗐,同行是冤家,什麽人呐。
“小的拖家帶口逃難到京師,人生地不熟,無人知我底細,貧而無依,便又去一酒樓幫廚。”
“今年九月,我聽說酒樓東家靠山倒了,似是卷進……”
朱慈烺哀歎一聲,“你接著說,別有顧慮。”
“那段時間,小的心灰意冷,閉門不出。後來,聞聽京郊組建龍驤軍,待遇不錯。合計帶兵打仗的主兒命應是挺硬的……便,便來投軍。”
“小的幸得張總兵青睞,提拔為夥兵長。那日,將軍召我前來,當晚熬到四更天才忐忑不安的入睡……”
朱慈烺心念急轉,鄭重道:“本將軍有神明護佑,你下去罷,少嚇唬自己。”
唐牛馬如釋重負,退出軍帳。
張世遵見朱慈烺繃著臉出神,喚道:殿下,將軍?
朱慈烺半晌才開口道:“他原本不必背負如此沉重的顧慮。”
聞言,張世遵神色凝重問道:“殿下,天下幾時才得安寧?”
朱慈烺眸子閃過一抹光亮,“我亦不知,或許得等大侄子長大了罷。”
半晌,朱慈烺不經意道:“你聽過衛國夫婦求仙拜神,所求百幣布典故麽?”
張世遵一時茫然,朱慈烺說與他聽,又似乎講給自己。
翌日,朱慈烺抵達校場,例行充當陪練,戰兵各個目不斜視。
李仲都又在習練長槍,手掌還纏了圈白布,細皮嫩肉的李秀才不曾吃過這般苦,掌心磨出水泡。
朱慈烺不動聲色,令吳有羆幫加練的李仲都指點斧正,轉身回帳。
帳內,吳三輔接受朱慈烺質詢。
“那些兵士操練得如何?”
吳三輔稟報道:“將軍,還不錯,不少都有底子。”
吳三輔接過耿郅遞來的圖紙,掠過幾眼道:“將軍,三百人習練清弓,沒這個必要吧?”
朱慈烺並未搭話,斜眼睥睨。
吳三輔對上那凌厲的眼神,自知失言,行過軍禮,走出中軍軍帳,朔風撲面。
近些日,朱慈烺睡眠質量恢復至那個時代同等水平,時好時壞,心下頓生不安,可別是將失眠的老毛病帶過來了罷?
閑暇時,朱慈烺便對著銅鏡發呆放空自我。
化身大冤種的黃伴伴,被朱慈烺折磨得有些神經衰弱。
倒沒什麽大事,無非是朱慈烺時常對著銅鏡自言自語:“望之似將軍否?”
睡夢中含糊不清的夢囈:“持弓欲固,開弓欲滿,視的欲審,發矢欲分。”
驅趕解語障礙跑,偏要每次自己跑出一身汗,才會停下等一系列脫離正常人軌道的行為。
歲月匆匆,半月光陰轉瞬即逝。
崇禎十三年十二月五日天氣晴。宜發餉,宜親力親為。注:層層篩選實乃善舉。
校場將台。
朱慈烺難得擠出笑臉,不知是誰前些天整日裡不苟言笑。
擺出瘮人笑容的朱慈烺,心道,露八顆牙齒式微笑是這樣罷?
登上將台的龍驤營戰兵,行過軍禮,從朱慈烺手中接過餉銀。
朱慈烺呲著細密光潔的牙齒,勉勵道:“努力!”
戰兵高聲回道:“奮鬥!”
校場內不時響起“努力!”、“奮鬥”的高聲呼喊,如此一上午。
朱慈烺感覺笑得面部肌肉發麻,心道,難怪自古皇上選妃需層層篩選,要是親力親為,挑不挑花眼不好說,絕對三日不想進后宮,臉盲認錯了如何是好?
朱慈烺邊神遊邊味同嚼蠟咀嚼營中飯菜。
他用過午膳,灌了半壺茶水,清清發癢的嗓子,揉揉僵硬的臉部肌肉,奔將台而去。
“努力!”
“奮鬥!”
又努力奮鬥一下午,朱慈烺拖著疲憊的身心癱在躺椅上,睡意昏昏。
錢巧語見趙守時老早回家,問道:“你一會兒還去李先生家麽?”
趙守時回道:“李先生也要忙自己的事。”
“我怎地記得誰與我說過今日發餉銀?拿來吧。”
“今日將軍親自發餉,咱如今是軍官,糧餉優先發給普通戰兵。”
“你個臨時把總,怎也算軍官?”
“那怎地,別真拿粘豆包不當乾糧。”
錢巧語憂心道:“那以後都要如此麽?”
趙守時淡然道:“不好說,我聽旁人議論,說將軍擔心有人克扣戰兵們糧餉,又短不了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