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
市易務於三司衙門旁的一處衙署中,正式掛牌營業。
提舉官王安石辦事效率極高。
不到五日,便招募了數百名牙子歸市易務所用。
不得不說。
汴京商人是整個大宋最喜歡嘗試新鮮事物的一群人。
很快,便有商人前往市易務投賣貨物或賒購貨物。
在市易務賒購,需要以產業或貨物抵押,五人結為一保,然後售賣後,市易務取一分利。
面對如此低廉的利息,汴京城的小商人們聞風而動,紛紛開始行動。
小商人心喜,但很多大商人卻不高興了。
往昔,市場貨品皆為豪商巨賈操盤定價,從中賺取差價,而今市易務卻成了開封府最大的牙子(中介)機構。
開封府的豪商巨賈們大多讀過書,也最擅長製造輿論。
在他們感覺到利益受損時,立即便展開了反抗。
幾乎一夜之間。
關於市易法的無數負面消息席卷了整座開封府。
“市易務,實為斂財之衙門,欲盡收天下之貨,自作經營!”
“朝廷與商人奪利,亙古未有,朝廷想要壟斷商貿,以後商人的日子要難過了!”
“這……這……不是與官招商法背道而馳嗎?官府與百姓搶生意,真是下作!”
“這生意沒法做了,商人做的就是低價買高價賣的生意,而今市易務越俎代庖,濫用職權,大宋要亡啊!”
“你們這些小商小販,只看到眼前利益,你們借貸做買賣,最後賺的錢還是朝廷的,你們永遠做不了大生意!”
“這是什麽破策略,老子做個生意還要經過衙門,古往今來就沒有這個說法!”
……
商賈豪紳們除了在民間發言,抨擊市易務外,也開始向開封府、登聞鼓院、禦史台呈遞狀紙。
不過,此事皆被官員們壓了下來。
這一日,清晨。
天微微亮。
王安石剛至市易務門前,便看到門前竟擺放著一口褐紅色的大棺材。
棺材開了一個口,裡面坐著一名中年人,正在與一旁的開封府衙役吵架。
周圍已經圍了幾十名百姓,且還在陸續增加中。
“我就是一個做木材生意的,憑什麽要經由市易務定價,朝廷不讓亂伐樹木,現在就這個價格,覺得貴可以不買,為何要壓價?”
“伱破壞了商貿市場,賺的是黑心錢!”一名衙役說道。
他對市易法的了解也非常淺顯,隻知可使得小商人免大商人剝削。
“你放屁!我幹了大半輩子了,何時黑過別人錢,朝廷不去管那些鹽商、漕運、茶商,竟與我們這種小民爭利,真是無恥!”
“老子今日就與你們杠上了,不給我一個解釋,我就死在這口棺材裡!”
……
這時,王安石從人群中擠了進去。
他看向中年木材商。
“吾乃市易務提舉官王安石,你有何不滿,可盡數向本官道來!”
這位中年木材商從棺材內站了出來。
“我就想問,在開封府做生意為何要經由市易務?”
“為了平穩物價,為了減少奸商,為了使得遊惰奸滑之人不再欺壓食力之人!”王安石一臉認真地說道。
“但是……但是你們不能剝奪我們自由買賣的權利,自古以來,哪個朝代會與百姓搶生意?”
“不是搶生意,而是在朝廷的參與下,可使得貨物通流而國用饒!”
“國用饒?還不是要為朝廷斂錢,如此做簡直是殺雞取卵,渴澤而漁,此法若全宋施行,我大宋將再無商人!”中年木材商情緒甚是激動。
王安石的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
“為了大宋江山永固,一些人有必要做出犧牲,但你稱大宋再無商人,完全是無稽之談!”
“你們這些官員的醜陋嘴臉終於露出來來了!此事是沒有動你的利益,你怎麽不犧牲?你怎麽不號召所有的士大夫官員降低俸祿?你們的俸祿即使降到一成,也餓不死凍不死,我大宋也能國用饒了!”
“一派胡言,若能使得江山永固,國泰民安,我王安石願意降低俸祿,甚至不要俸祿!”王安石抬高了聲音。
中年木材商當即反駁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自詡不愛財,其實是不缺財,你們愛名,你們為了名揚後世,為了仕途官位,絲毫不顧及我們這些商人的利益,你們會成為大宋的罪人,我們這些被你們傷害過的商人將會一直唾棄你們!”
“呸!”
中年木材商一口吐沫吐在了王安石的衣服上。
一旁的兩名衙役迅速爬上棺材,將中年木材商按倒在棺材板上。
侮辱當朝官員。
此罪名足以讓他挨上二十杖。
王安石擺擺手,道:“將他趕走吧!他有怨氣,本官能理解。”
當即,王安石不再理會周邊圍觀者的議論,擦了擦身上的汙漬,大步走進市易務衙門。
王安石在齊州三年變法期間,也經歷過許多謾罵與不滿。
這使得他內心深處產生了一條信念:一旦他認為正確的事情,即使天下所有人反對,他都會做下去。
……
棺材堵門事件後。
令王安石未曾想到的是,他那一句“使得貨物通流而國用饒”傳到商人們耳中後,引起了軒然大波。
許多大商人們認為,王安石道出了實情。
市易法的目的就是朝廷要壟斷商貿,侵佔所有大商人的利益。
此舉看似對小商人有利好,不過就是培養一批為朝廷打工的食力之人。
一時間,民間關於市易法的討論更甚。
……
八月初八。
有十余名較為知名的商人宣布,不日將攜帶全部身家,離開開封府,前往別地做生意。
還有數名商人,直接放棄經商,在汴京城內開設了質庫。
他們家有萬貫,在知曉做生意無法牟利的情況下,便利用手中余錢乾起了高利貸買賣。
還有人偷偷在市易務旁的白牆上寫著:“市易法後,天下無商,只有朝廷。”
開封府的商貿市場一下子亂套了。
……
這時,朝廷的一些官員也忍不住了。
文彥博、吳育、宋庠、夏竦等官員紛紛上奏,稱市易法以吞富商之利而富國,已引起諸多商人不滿,建議立即停止執行。
趙禎雖也有疑慮,但還是將奏疏留中不發。
他相信市易務能平複這場風波,只要底層百姓沒有怨言,此法便能繼續進行。
……
入夜,變法司內。
蘇良六人坐於議事廳內。
范仲淹率先開口道:“近日的輿論,諸位應該也都聽到了,所幸此法乃是在開封府施行,若全宋施行,恐怕現在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市易法的初衷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市易務對商貿市場的乾預性過深了!”
乾預性過深。
范仲淹一下子說到了重點,朝廷衙門的職能只能是監管,而不能變成做生意的主體。
梁適直了直身子,補充道:“當下除了大商人的問題,小商販的借貸問題也逐漸出現了,這些小商販的抗風險能力太差,當下已有六名商販賣貨賠了錢,無力償還息錢。民間借貸尚能強力催促,我們若強行要屋要地抵押,恐怕會被百姓罵死!”
三司使王堯臣猶豫了一下,然後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列位,此時是否該暫停此策?”
聽到此話,王安石頓時急了。
“計相,剛遇到一點點挫折而已,咱們萬萬不能打退堂鼓啊!那些富商巨賈跳出來反對,說明我們抑兼並之家的目的已經卓有成效!”
“什麽叫做打退堂鼓,老夫是覺得此策不僅僅是抑兼並之家,而是將開封府的商貿全毀掉了!”
“不可能,我在齊州剛執行時也遇到一點挫折,但很快就平複了。此次乃是因為這些富商巨賈四處造謠所致,一旦妥協,便不可挽回了!”
“齊州能與開封府一樣嗎?齊州實施此法時,正值官招商之法盛行之時,且齊州的富商巨賈較少,根本無法與開封府比較。”
……
二人急赤白臉地辯論了起來。
王安石激動地甚至站了起來,這些策令都是出於他之手,他認為這些小小的問題根本不足以終止市易策。
“介甫,你坐下,聽我說兩句!”蘇良忍不住呵斥道。
王安石最佩服的便是蘇良,當即便不再爭辯。
蘇良想了想道:“我也覺得此策不應暫停。因為當下大多數富商巨賈皆是違德賺錢,確實該整治一番。但近日,市易務確實涉商過深,已被百姓稱為開封府最大的牙子,這可不是好話。介甫,你可承認是你用力過猛了?導致商人們都以為朝廷要獨霸商貿,侵吞所有大商人之財!”
“我承認,我確實有些冒進了!”王安石認真地說道。
這時,范仲淹道:“這樣吧!接下來,增加借貸資格條款,減少借貸數目。然後市易務隻參與價格過於虛高的商品置換或購贖。”
“短短數日,市易務養了足足有數百名牙子,人數都比得上禦史台了,放出去一半吧!待此策全宋施行之時,一定要讓地方主官靈活處理,不然很容易出現問題!”
范仲淹給了一個折中的方法。
“我同意!”蘇良率先道。
“我也同意!”王堯臣、梁適、司馬光也都紛紛開口道。
王安石有些遲疑地說道:“我們退一步,萬一這些商人得寸進尺怎麽辦?”
范仲淹捋了捋胡子。
“他們若得寸進尺,那我們便再往前走半步。變法很難做到共贏,但也絕不能鬧得魚死網破。”
聽到此話,王安石也點頭道:“我也同意。”
這時,蘇良微微一笑:“范公,我建議計相與介甫同時撰寫此改良奏疏,然後交給禁中與中書。”
“哈哈……可以!”范仲淹笑著說道。
變法司六人組已經吵了數次架,但六人從來沒有鬧過大矛盾。
這全得益於蘇良這個和事佬,總能將氛圍變得甚是輕松。
王堯臣和王安石對視一眼,二人彼此也笑了。
……
翌日。
變法司將改良後的策略送到了禁中和中書,趙禎對變法司如何快捷的調整之策,相當滿意。
與此同時。
王堯臣和蘇良這兩位監官都坐在了市易務衙門內,共同控制著市易務參與商貿的程度。
接下來,雖依然有很多大商人辱罵市易務,但民間的誇讚聲也不少。
……
八月二十日,深夜。
蘇良剛到家,一場瓢潑大雨驟然而至。
緊接著,電閃雷鳴,雨水就像一串串佛珠般砸在地上,劈裡啪啦。
轟隆!轟隆!
雷聲甚響,如在耳邊炸裂一般。
一些小孩子一般都會被嚇得鑽到屋內不敢出來,但蘇子慕甚是愛雨,被雷聲吵醒後,哭著鬧著要出去踩水看雷電。
唐宛眉無奈將他抱到門口,然後蘇子慕還指著外面要出去。
這時,洗漱完畢的蘇良大步走了過來。
“回去睡覺!”
蘇良揚起手,uukanshu 瞪著蘇子慕道。
此話一落,蘇子慕便不敢再鬧,乖乖跑去屋內睡覺了。
他知,唐澤和唐宛眉不敢揍他,但蘇良卻敢揍。
蘇良為避免兒子成為紈絝的官二代,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絲毫不留情。
但不知為何,蘇良越嚴厲,蘇子慕就越喜歡黏著蘇良。
……
翌日,一大早。
驟雨雖停,但路上處處都是積水,很多樹枝樹葉都被疾風驟雨打落,一片狼藉。
蘇良剛到市易務衙門前,便發現門前圍了一群人。
他走近一看,有些傻眼。
院內的一棵榆木被雷電劈中,剛好砸在了市易務的院門上,市易務的牌匾也斷成了兩截。
這時。
人群中有人喊道:“雷劈市易務,說明是惹了天怒,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此等害商之法,理應立即終止!不然老天爺定然還會發怒的!”
蘇良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對這種自然現象並不覺得奇怪,夏天雷雨高發,劈倒樹木並不難見。
砸斷牌匾也不過是巧合之事。
但是當下,天命論依舊佔據主導地位,各個地方乾旱不雨,趙禎都是要連忙去祭天的。
而今,市易務遭遇雷劈,定會有人拿來大做文章。
蘇良望向被雷擊得焦黑的樹木,心中喃喃道:若有人以此天災要求終止市易法,該如何解釋呢?
這時,王安石從裡面走了出來。
“都別圍著了,一道雷而已,意外而已,你們速速將這裡收拾乾淨!”王安石朝著周圍的護衛吩咐道,他向來不相信什麽天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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