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拾得盜墓筆,抬頭又修元戎機。
可歎鉤鎖逞能處,自是暗影揭出泥。
輝光那有徹夜時,翹首企盼至平明。
且說宋江因傳言之故,懷疑太廟中的三十六俘首有隱情,便派史脫不遠萬裡向汴京城去,探查一回真相。到得汴京,又受了舊友之妹柳薈的相助,在柳氏客店權且安身。到得汴京的第二夜,這史脫便帶齊了裝備,向太廟中存放梁山泊好漢首級之處去了。史脫身手敏捷,偏生這太廟防衛還不似想象中那般嚴密,史脫但憑一柄鉤鎖、一把尖銳短刀就得手了,到得重院深閣之內;既已過了難關,又有何物攔得住史脫?到了存放俘首的屋內,開匣看時,只有盧俊義、吳用等的頭顱,並不曾見“宋江”的。史脫心生疑竇,忽見了牆角有浮土在,覺道奇怪,便用鐵鉤撥開,見得一個麻袋。其中有一顆頭顱,面皮青黑,像煞宋江;然宋江現時在梁山泊上好端端的,必是隱情也。史脫把頭顱重新裝回麻袋中,起身要走,忽看見那頭顱近顳的地方有顆黑痣,不由得大驚道:“也是奇了,怎生他這裡有一顆痣,看起來和失蹤的柳家兄弟很是相像!莫非……”不敢再言,把那頭顱捧出細細一看,更是唬人不已;那史脫記憶裡深藏的柳蓿的面貌,在見此頭顱時被盡數喚醒。史脫不願信是如此,道:“隻把這顆頭顱帶回去,與柳家妹子看一看。若要不是時,自然很好;只怕到時……”說至此處,頰上汗如雨下,兩股戰戰不已。想了一回其他事務,暫把這頭顱放一旁去了。史脫回身對梁山泊其余三十五位頭領的首級拜了三拜,道:“諸位兄長在此魂靈安好,恕小弟無法將兄長們歸葬山寨,贖罪則個!”把尖刀放回便袋,提了鐵鉤,背了那裝頭顱的麻袋,起身出了放俘首的屋。不想此時天已大亮,隱隱約約聽得有人聲響動,似是在道:“即日便是大醮結束之人,那皇上起五更,叫我等先來整理,檢視太廟預備行禮。且入去把物事放了,再到廟門列隊恭迎。”便看有人開廟門,幾個人走將進來。史脫叫聲苦,想道:“不好了,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我隻想著把公明兄交代之事早日做了,以免走漏風聲。誰知忘了京城之內常有祭禮,昨日還聽人說過,怎如此不長記性!”踴身一閃,躲到正殿門後;又趁那幾人暫出之機,奔到殿旁一棵樹後,左手把利刀,右手摸出那墨足特製的發煙盒來。正要從那樹背後上到牆上時,不提防那幾人又入來,看紅牆上有一黑衣人如蜥蜴一般趴著,都駭個半死,大叫道:“賊也!”史脫正要他如此,手中發煙盒摜落,“噗”的一聲,只見煙霧四起,迷迷蒙蒙,遮住小半個廟堂。史脫就趁著煙霧奮力攀爬,登到牆上,把腿腳一縱,跳下牆去。此時煙霧還未散盡,史脫就邁開兩條飛毛腿,逃得無影無蹤;徒留下那一眾被煙霧嗆得不及反應的人在廟門口掙扎了。
史脫已脫出重圍,喜道:“幸得我裝備齊全,否則難逃一劫也。不是此匕,怎能開得屋門入去?沒有墨兄弟早先製的發煙盒,又怎能逃生?至於夜行衣、鐵鉤,自是不可少的。且先回客店歇息一回,至晚再理會。”說罷,已覺得疲軟無力。不過一夜奔波,替宋江解了心願,自家自是值得;穿街過巷,都無人看見史脫蹤影,到得客店之內,史脫把裝備依舊放好,裝作甚事也未發生一般,躺倒鋪上,呼呼大睡,轉眼過了半天。
再說那被史脫用發煙盒熏倒的幾人醒將過來,也無甚大礙,然想起那鬼魅一般的人,已是寒噤難止,為首的軍人道:“且入廟裡去看一回,怕是有甚麽什物失了。”那眾人入去看時,正殿上並無遺漏,眾人松了口氣;又分開看時,一個軍人看出存放梁山泊俘首的屋門被撬,然三十五顆頭顱一顆不少。那一乾軍人方才釋然,都道:“天大的福氣,只是不曾失了一物!”歡天喜地地出了廟去,依舊在廟門處跪迎。過了半個時辰,有一位差官來到,傳旨曰:“因上皇龍體有恙,今日告廟之事,便作罷也。你等有輪班者,便留於此;無有任者,自行離去罷。”那軍人們似得了免死令牌一般,除了應值守的,都四散走了。就是那留下值守的,也不多提起此事,兩個人略有嘀咕:“莫非是梁山泊賊人要替死難的同夥報仇麽?”“那廝中有個名為鼓上蚤的,許是他乾出此事也說不定。”說了一回,自把此事拋到腦後去了。
卻說史脫回到柳氏客店中,一來那守廟的軍人不敢聲張,怕怪罪到自家身上;二來史脫又遮掩得好,因此此事端的無人知曉。史脫在客店內直睡到夜深,方才起身,細細想了一回那“宋江”首級的前因後果,心中又是冷似冰雪;道:“若是那顆頭顱真是柳蓿兄的,卻如何和柳家妹子交代?天下倒有這般的事!”心煩不已,便起身去小解。走回客房路上,便聽見廊道間嗚嗚咽咽的哭聲,正是從柳薈房中傳出的;史脫不顧禮數,走將過去,沿門縫看時,那柳薈半跪在供桌前,供桌上擺了許多祭品,供桌中央立著一個靈位,想是柳蓿的。史脫見狀歎道:“罷了!哀莫大於心死,想是柳家妹子也無望自家哥子還在世間;且把那頭顱的事務告訴她,一時心痛,換得後來無事。”回到房中把那裝著頭顱的麻袋捧了,仍舊到柳薈門前,敲一敲門;柳薈已不哭了,坐在供桌前發呆。見有人敲門,初時嚇了一跳,壯起膽去看時,見是史脫,便迎入來;問道:“如此晚了,史兄來閨中不知為著何事?”史脫見柳薈杏眼微紅,發髻披散,楚楚可憐;心生幾分憐惜,然麻袋抓於手中,又不能再出屋去,隻得開門見山,道:“賢妹拜托我打聽之事,已有下落了。”柳薈精神頓起,道:“我那哥哥卻在何處也?”史脫舉起手中麻袋,道:“只在此處。”柳薈不解其意,道:“史兄莫要說笑,難道我哥哥真個被害了?”史脫不答,解開那麻袋與柳薈看,柳薈初見了那顆頭顱,險些叫出聲來。細細看時,面龐真似自家哥子柳蓿;柳薈駭得發抖,強忍著把頭顱翻轉過來,看顳後那顆黑痣正不曾消失,便明白了真相,癱坐於地,問史脫道:“真個是我哥哥的頭顱,卻是從何處得來的?”史脫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已在梁山泊上落草。此來汴京,便是為了完宋江宋公明兄一個宿願;誰知在彼處發現的首級正是柳家兄長的。也真是命數所定也。”乃把自家頭天夜裡所做之事說與柳薈聽,柳薈隻覺得神奇,想起自家哥子失蹤那日,正是大軍班師回朝之際,便恨恨道:“定是那朝廷走狗做下的壞事!”史脫道:“當時公明兄受了計謀,往鹽山寨上逃命,正是我史脫侍候著同去;後來水泊基業壯大,又有一批兄弟向北面抗擊金國去了,因近日本寨無事,方才派我來此,行這大計。”柳薈哭道:“只是我那哥哥無故喪身,把奴家害得好苦!”史脫歎了一聲,更無言語,守著柳薈啼泣,直到平明。
到此,已有好些看官明白先前的隱情究竟如何了。原來此事直要追溯到那張叔夜領軍班師時候,張叔夜自因擒獲不得宋江而焦心;陳希真看出叔夜心事,便思殺卻一面龐與宋江相似之人以假冒之。此人正是柳家客店店主柳蓿!殺人之用,於陳希真自是多般;法術、刀兵甚至迷藥皆可。然此險惡之心,害人不淺,這柳薈失卻骨肉至親,還被蒙在鼓裡四年之久,直到史脫一場機緣,方才揭開真相。此事陳希真渾身惡毒、張叔夜不究結果,還不如宋江明事理,空受“蕩寇將軍”稱號,又何用乎?有詩歎曰:
鴉羽烏黑難作鶴,龍躉擁多自勝鱗。
正雷不見邪雷起,星光紛起山嶽明。
再說史脫安慰柳薈一陣,那柳薈只是斷續流淚,史脫知難以接受,也不言語。到得清晨, 那屋外霞光頓起,屋中光景瞬由晦暗轉亮;柳薈歎道:“人不似朝陽,去了還可再來。可恨奴家四年都不知曉,若是手中還有甚物件在,定要把那害死我哥哥的賊來償命!”史脫道:“可惜那廝們如今位高權重,想復仇也難了。”柳薈道:“史兄如今在山東地方梁山泊上安身,彼處應是清朗天地罷。”史脫道:“我水泊自被官軍野火燒盡後,數年經營,也自恢復生機,賢妹若要去時,怎能不容!”柳薈喜道:“奴家兄長已死,普天下有情義之人都算是奴家兄長了!史兄且帶挈小妹去罷!”史脫應允了,當日收拾了店內一應財物,將店閉了,與史脫向山東地方梁山泊去了,不必細表。
過得半月以上,宋江與袁方等談起此事,道:“史兄弟應當也要歸來了,若是無人糾察,半月時間已足。”袁方等便要領兵馬下山接應,忽聽得阮涼部下頭目來報,道是史脫已歸來了,還帶同一位年輕女子;眾人都喜,袁方打趣道:“定是那廝辦成了兩件事,一件自不必說,一件便是喝史兄弟的喜酒了!”正說之間,阮涼便領史脫、柳薈上山,到忠義堂前相見了。史脫把事務向宋江報畢,把那顆柳蓿的頭顱將出,道:“這位賢妹之兄,亦是小弟幼年相交,不幸被害了。從太廟中尋出的頭顱,正是他的。”柳薈見宋江與自家哥子面容相似,眾頭領友善熱情,自是萬分願意留於山上;宋江便命撥房屋安置柳薈。過得一二日,何禱又從鹽山到水泊,向宋江說與一件事。有分教:總聚念起先前事,天星此刻粲然明。畢竟何禱所說何事,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