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水憶既為太宗南陽舊將,遂特為太宗所親重,尚太宗庶弟黔中王葉攸女房陵翁主,歲節之時常與帝室相歡宴。憶妹名水華,姿美超倫,顏色絕代,膚皎貌潔,明眸皓齒,長公主見而甚說之,遂常共與言戲,誓為姊妹,情好甚密。後水憶與翁主長子水清嘗與太子葉椮長子沛王葉馥嬉娛,清與沛王相爭執,時太子椮、太子妃、水憶、翁主等並不在,於是清遂痛毆沛王,沛王還乃以之訴於太子椮,太子椮不說,遂以之問於翁主,翁主驚愕,以之問於水清。清固稱乃沛王先毆之,翁主怒而毆之,水華以之告於長公主,長公主遂調和於太子與水憶之間,太子重違長公主意,遂稱不究此事,而陰不樂。又太子椮先取之妃蚤薨,太宗敕太子椮取右丞相盧承之女,而承先是嘗為南陽太守,在郡懲治豪強,肅清不法,曾捕水憶宗族數人,斬其從父,憶以之訴於太宗,太宗以盧承持法嚴正,遂惟厚慰憶耳,於是憶與盧承深互結恨。至於盧承為司徒,水憶方輻與之相駁。至是,承聞水清犯沛王,遂欲因之以使太子憾水憶,用而傾之,遂數構憶於太子椮,以煽其怒,於是太子椮常於水憶有怏怏之色,憶頗懼之。洎乎長公主之女稍長,憶遂為水清聘長公主女為妻,以結外援,於是太子與長公主之間漸有隙矣。
至是,太宗將崩,召太子與齊王紳、盧承、水憶同入宮,寄以顧命。太子與三人既出,太子再拜於齊王紳與盧承,獨不拜憶,憶深憂慮。太宗既崩,停梓宮於萬歲宮,太子與公卿百官哭之,至暮而公卿百官始還。是日(注:三月二日)水憶既還,以太子不拜之事告於其妹水華。華曰:“太子若此,即位之後,豈能容兄長?且盧承本與我家有仇,往歲賴大行皇帝庇護,承得未能逞其奸計,今日大行駕崩,承以左丞相輔政,豈有我家活路?”憶問曰:“雖然,何以為計?”華對曰:“不若乘諒闇未周,內外擾攘,除戮太子,另立新帝。”憶大驚曰:“此豈非更滅族計!”華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若成,兄長為從龍首功。”憶默然良久,始問曰:“何以成其事?”華對曰:“扶風長公主素與妹相親密,其獨女又為兄長兒婦,而駙馬鍾遠為衛尉(自注:鍾遠,太宗南陽舊將,初有戰功,累遷衛尉,尚扶風長公主),控制禁軍,乘太子百官守喪,興變內宮,奉立新主,須臾之間,事可以定。”憶猶逡巡不能定奪,華遂曰:“先帝舊將,十不存一,兄長獨活,若使太子、盧承為君相,豈能久乎?”憶遂曰:“如是,可奮死一博也!”
水憶遂夜與水華密請長公主、駙馬鍾遠與長公主胥水清至,稱將有秘事相商。長公主與駙馬既至,水華以逆謀告之,長公主大愕,勃然曰:“此豈非大逆!?”華遂嚎哭潸然,仆於長公主懷,泣涕曰:“太子若嗣位,豈有水氏活路!殿下縱不為妹計,豈不為令愛計邪(注:水憶子水清尚長公主女)?”聲淚俱下,梨花帶雨,水憶又扇之曰:“事若成,公主與駙馬為從龍元功,其必永固富貴。且仆竊觀太子爾來,自恃國本,忽輕殿下,洎乎踐阼,殿下焉能為其尊榮?而盧承當先帝在世,惑昧天子,屠戮勳臣,誅翦舊將,脫使之假丞相之重,憑椒房之親,製衡朝野,宰控皇朝,其焉能余駙馬以安泰?”長公主與駙馬遂嘿然,華又曰:“今不有此謀則已,既有此謀,縱不發,思之猶死罪也。”水清又泣涕叩首以請於長公主、駙馬,長公主遂問曰:“雖然,當奉誰為帝?”華遂疾曰:“當先奉陳王,洎乎事定,姊欲為女帝,未嘗不可。”長公主於是默然,良久遂徐曰:“但冀能為百年不有之業。”時盧承以左丞相事太子守孝於靈堂,長公主夫婦遂與水憶兄妹潛相定計,欲乘夜率衛尉士卒入宮,以“清君側”為名,誅盧承,因亂害太子,鍾遠於是先還衛尉營,以詐會衛尉禁軍。
嗚呼,古人雲:“近善/而同遠惡悖。”(注:語出《蒼皇誡子書》。文朝羅朋《蒼皇誡子書注》以為,此句當斷於“善”、“而”之間,近善者,當近於善人;同遠惡悖者,當如近善一般,遠惡逆悖德。此蒼皇誡其子孫,當近於仁善之人,而遠於惡悖之人。趙朝李渾《蒼皇誡子書注》以為,此句當斷於“同”、“遠”之間,近善者,當近於善人;同者,當學而效之;遠惡者,當遠於惡人;悖者,當誡而反之。此蒼皇誡其子孫,當近於仁善之人而學之以同於仁善,遠於惡逆之人而學之以悖於惡逆焉。後文黃福《蒼皇誡子書會注》引皇甫孟《蒼皇誡子書新注》從羅說,黃福自從李說。《梁書》在此從羅說)信矣!何也?若夫近於善人,則其人以善行感人,以善德章人,近之者縱不能盡法而悉效,亦當為之自勵,日邇於善;若夫近於惡人,則其人以惡行動人,以惡德示人,近之者縱不能盡仿而悉同,亦當為之自傾,日邇於惡。夫觀長公主之始者,本性純良,姊友弟恭,殊無賊逆之釁,未顯遘亂之希。洎乎近狎水氏兄妹,遂與太子離心,竟圖弑君之計,焉不知古人之言善乎?
長公主既為太宗所愛,其宅在宮城中,至是,長公主與駙馬夜中出宅,屬小黃門寧喜巡警宮城,潛見之,以為蹊蹺,陰跡之,知其赴右丞相府,遂奔還靈堂,以之陰言於太子,太子遂問諸盧承曰:“長公主與其駙馬、女胥夜出,赴西府(注:右丞相府世稱“西府”),嶽丈以為,將欲何事?”承對曰:“長公主與水氏屬此國喪之時,夜中相會,竊以臣料,恐將有異。”太子嘿然,俄而曰:“若無其事,豈不冤之?”承對曰:“若有此事,豈不危焉?”太子於是不言,承對曰:“殿下如不知如何抉擇,未若先赴別宮,以觀其動靜,俟明朝再決。”太子是之,於是與盧承移駕晴和宮(自注:晴和宮,長安偏宮,在宮城東北),且使小黃門偵宮城。俄而時未一辰,鍾遠遂與水憶率其同黨親近,隨長公主入宮城(自注:外臣出入宮城,當有敕令,不若,將為郎中令所距,而長公主以其居宮城,太宗特敕可任其出入),既入,又詐請其守宮將士,驟斬之,遂引其衛尉禁軍入宮,徑趣靈堂。太子所遣黃門見之,疾奔馳至於晴和宮,以之告於太子,太子大驚懼,問諸盧承曰:“今當若何?”承對曰:“鍾遠既為衛尉,料禁軍悉從之,宮中近衛,恐不能當,為今之計,莫若赴城北京兆府,以六校尉兵馬禽長公主。”太子然之,遂與盧承北出宮城,赴京兆尹府。
而長公主既與其同黨至靈堂,遂盡害在堂之中人宮女,尋太子與盧承,並不能得,於是長公主同黨皆驚懼,水憶遂曰:“此必盧氏劫國本而去。”水華問曰:“其將何去?”長公主對曰:“盧氏既劫太子,必欲有所憑假,料茲時勢,會當奔走城北京兆府。”長公主遂與其同黨定計,使水憶率其家丁府客並禁軍士卒千余人,先禽斬郎中令,取其印,奪宮門,然後乘天色未明,控制公卿;長公主則親與駙馬鍾遠總禁軍兵馬,北出宮城,徑撲京兆府。時太子先至京兆府,遂總六校尉兵馬萬人,使盧承總之,對長公主。長公主遂與鍾遠奮擊與戰,彼此激鬥,火光照於遐邇,殺聲遍聞京城。而長公主所將禁軍並國朝驍勇,兵精甲堅,而六校尉兵馬皆倉促與戰,於是頗不利,退守京兆府南,而長公主追躡。
太子既聞六校尉兵馬不利,遂懼,於是乃與盧承喬裝而走,以馮翊太守胡清嘗為司徒長史,遂渡渭橋,北走馮翊,欲往投之。於是六校尉兵馬聞太子北走,倏忽瓦解,或奔或降,長公主於是禽京兆尹而斬之,又分兵馬於鍾遠,使北追太子,而親還宮城。屬水憶既捕公卿,遂以之拘於靈堂,長公主既還,乃以其“清君側”之義宣於百官宗室,皆懾於長公主威,不敢有所異言,長公主於是傳檄海內,聲討盧承,廣宣其起兵以“清君側”之意。
(隆德十三年三月)三日,太子既至馮翊,遂傳檄海內,稱長公主與水憶謀逆,令天下郡縣討之。又草禮即位於馮翊,是為世宗,上先帝廟號曰太宗,諡曰文皇帝,且詔大赦天下,改明年元為“昌泰”,免今年租賦稅半。是日,世宗遂遣使勸諭上郡太守、河南太守,二守於是各率其兵馬至馮翊。長公主又遣使說誘漢中太守楊衝、北地太守尚空、安定太守欒弘,三太守皆太宗舊將,長公主遣使語之曰:“大行皇帝在時,盧承誆惑陛下,屠戮舊將,使承宰製朝廷,公等能不自慮?”於是皆應長公主。扶風又為長公主封邑,於是長公主使其內史與國相脅說其太守,亦發其士卒,遂會四郡兵馬奔赴京師,長公主乃率眾五萬北攻世宗,兼道奔馳,徑趣馮翊。時上郡、河南二郡兵馬猶未至,世宗遂與盧承率眾倉促與戰。既對陣,世宗遂問曰:“父皇屍骨未寒,阿姊何以謀反?”長公主對曰:“所以興兵者,非欲謀反,惟以盧承誆惑先帝,找書苑 zhaoshuyuan 蒙蔽陛下,陛下若朝斬盧承,臣等夕則面縛。”盧承急語世宗曰:“此賊子奸計,陛下切不可信用!”世宗笑曰:“朕非愚鈍,知其徒以此偽托耳。”遂與長公主戰。
初,長公主既為太宗所愛,數預決大政,以敏斷聞名,素為諸將所敬服。至是,長公主又躬被甲胄,親跨肥馬,銀盔青袍(注:梁木德,色用青),英姿颯爽,拔劍巡陣,勖勵將帥,叛軍士卒見之,莫不奮踴,長公主乃揮幡推鋒,於是所部叛軍衝突奮進,而世宗所部士卒寡弱,遂不利,世宗乃東奔,盧承勸之曰:“為今之計,未若東出函谷,據山東以伐扶風(自注:扶風者,言長公主)。”世宗是之,於是率近衛東奔,欲出函谷,長公主率精騎追躡,不能及。四日,世宗遂至函谷,屬河南郡兵至,世宗遂使函谷關將雲鋒將眾守函谷,車駕東行。長公主遂攻函谷,不能下。五日,世宗幸洛陽,傳檄山東,會諸郡太守,以討長公主。是日,隴西太守童盛、金城太守李琉率眾以赴逆。童盛,李芸為督統時辟事督統府,累遷至於太守,為李芸故吏;李琉,李芸次子,皆以諸將之戮,盧承成之;李芸之死,盧承譖之,遂皆以其郡從長公主。
嗚呼,太宗既崩,諒闇未周其事;天下服喪,朝野猶徹哭聲,世宗、長公主姊弟即鬥兵於京城,喋血乎近畿。遂致公卿宗室,見拘於靈前;輦側王師,殘殺乎戰陣。一體所出,紛爭於沙場;嗣君奔逃,即位乎外郡。數日之間,率土擾亂;一旬之內,區宇喧嘩。使太祖在天有靈,太宗九泉目睹,能不痛骨而疾首,焚膽而焦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