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濟淮之間諸郡,初,太宗既罷山東道督統,猶以齊魯所在,為龍英舊宇,恐其難服,故受其所信東郡太守鄧沈以都督濟淮之間諸軍政,加領左將軍,率精兵銳卒填東郡。而鄧沈既宿為太宗親近,又國初名將,功勳蓋世,故濟淮之間,莫不推從鄧沈。至是,世宗與長公主檄文並至濮陽(注:東郡治所在濮陽),沈素以盧承謀害舊將勳臣,常憾之,然又不願犯逆世宗,遂亦按兵而不動。
而是月(注:隆德十三年三月),長公主既率眾攻函谷,函谷守卒頗寡且羸弱,而長公主所將或宿兵老卒,或精銳禁衛,於是數日而破之,斬函谷關將雲鋒,率眾鼓行而東,數日又破陝縣,逼澠池,困河南太守陳正於澠池,世宗數使潁川太守竺常率河東、河南諸郡士卒與長公主戰,長公主每率眾奮擊而破之,於是王師折損頗眾,士氣漸喪,至有奔逃而降賊者,世宗遂憂懼。盧承乃建計曰:“臣竊以為,為今之計,非使鄧將軍率眾勤王不可。”世宗曰:“然則前番遣使傳檄,鄧將軍皆以他語為辭,按兵不動,如之奈何?”承對曰:“鄧將軍所以不欲出兵以勤王者,蓋以臣在洛陽。解鈴還須系鈴人,臣請匹馬親赴濮陽,必能使鄧將軍率眾西來以奉陛下。”世宗驚駭曰:“嶽丈其非戲朕邪?夫南陽諸將往昔鞫審,多由嶽丈之手,其罪懲刑罰,多假嶽丈而定,故鄧將軍之憾嶽丈,勢如水火,嶽丈今日若往濮陽,恐不能生還也。”盧承笑曰:“臣若能克其事,則鄧將軍將西來;若不能克其事,鄧將軍既戮臣,仇憾頓解,則亦將率眾西赴洛陽。”世宗默然良久始曰:“如是,冀嶽丈莫有差池。”盧承於是遂赴濮陽。
鄧沈聞盧承至,大驚,於是挑揀其精銳驍勇,被甲持戈,樹旗建幟,陳二列於營門左右。洎乎承至,沈遂於營中大帳前俟之,不出營以迎,於是盧承遂前進,沈所列士卒乃曜戟拔劍,張弓舉刀,怒目圓睜,夾道以立,而承宛若目中無其人,閑庭信步,從容以入營,略無絲毫懼意,沈遂稍異之。既入營,承遂問曰:“葉璀叛逆謀反,乘輿顛沛東播,將軍何以不見勤王之跡?”鄧沈對曰:“扶風長公主殿下所以起兵者,惟欲誅足下以清君側,此奉大義而討賊臣,為國家功勞,何言謀反邪?”承大笑曰:“葉璀有罪十,何以稱功勞?”沈問曰:“何以十罪?願請其詳。”對曰:“璀屬海內哀痛之際,率眾入宮,喋血於靈堂之內,屠戮於梓宮之前,此其罪一也;璀犯天子於馮翊,播乘輿乎洛陽,犯駕謀主,逼迫至尊,此其罪二也;乘輿既東播洛陽,葉璀率其逆黨窮追,以兵犯天子至尊,此其罪三也;璀負其凶險,憑其威力,捕縛公卿,拘鎖百官,此其罪四也;璀假太宗愛溺,闖突宮城,斬戮守門士卒,衝犯皇闈內禁,此其罪五也;郎中令、京兆尹,並國家命官,葉璀妄加殘害,此其罪六也;馮翊、函谷,並國家城關,葉璀妄加寇盜,此其罪七也;在下先帝親聲顧命,今上躬寄綬印,海內所知,率土明曉,而璀枉造空虛,濫加誣陷,此其罪八也;璀既非丞相,亦不三公,而漠然綱紀,無視國法,自班符令,指使內外,此其罪九也;陛下慮璀一時狂狷,昧惑奸人,特遣使宣敕,赦其大逆,使其親來請罪,而璀猶不悔改,違詔抗旨,此其罪十也。有此十罪,如何不能稱其叛逆謀反?將軍為太祖所愛用,太宗所信親,為皇朝創業之元勳,社稷柱石之股肱,忠義之名,素聞於朝野;純勇之聲,遐播於海內。當此鯨鯢囂張之秋,間斯饕餮放毒之際,焉能垂衣拱手,坐視不顧邪?若真如此,豈非與賊黨無異?洎乎將軍百年之後,如何面見太祖太宗?”沈聞此語,驚愕而起,逡巡踱步,俄而遂持承手曰:“賴卿,不若險成亂臣賊子。”遂決議發兵勤王,宣令於濟淮之間,總眾數萬,建旗傳檄而西向。
嗚呼,古人雲:“唇齒之間,能運雄兵百萬;口舌之際,可麾戰將千員。”(注:語出《同書》)信矣!何也?夫口辯之士,遊於朝帷,則論以利害,說以勝敗,析以形勢,辯以成亡,以此回心而改志,化敵而為友。遂假不爛之舌,會雄兵如雲屯;憑伶俐之齒,總驍將若霧聚。屬扶風遘逆,乘輿東奔,鄧沈擁兵,徘徊東路,盧承不顧彼持憤憾之怨,匹馬入濮陽之營,於是揚其辯材,奮其唇齒,條陳扶風之十罪,感激鄧沈之忠純,遂速勤王之師,喚淮濟之旅,用知古人之言不欺也!
鄧沈率眾既西向,其所部多銳卒強兵,驍將勇旅,士氣奮踴,戈精甲新,鎧盔曜日,塵囂彌天,長戟相屬,旗幟雲動,於是道路士民見王師之盛,莫不心安。沈將至洛陽城東,世宗遂親出城以迎,鄧沈既至,世宗遂親扶之下馬,沈乃泣涕叩首曰:“老臣勤王來遲,罪該萬死!”世宗疾持起而撫慰之,攜之入洛陽城。
四月,鄧沈總率河北河南兵馬十萬,奔赴至於澠池,長公主聞之,驚懼,於是撤圍而固壘,堅陣以對沈。沈既太乾、隆德之世,勳績甚隆,威徹南北,至是又率精兵銳卒,建旗鼓行,奉大義以討逆,於是叛軍莫不危懼(注:附長公主叛逆將帥,亦不尟南陽舊將,蓋頗知鄧沈威風)。長公主遂免戰不出,欲以持沈,沈乃遣其兵馬連營接寨,徑抵長公主壘前,相去不足十裡,又遣遊騎四出,截擾長公主糧道,叛軍士卒遂慌亂,長公主知不利,於是率眾拔營西走,沈遂率眾追躡,大破之,盡殲其後部,禽斬萬人,叛軍西走以保於陝。
五月,鄧沈總率討賊兵馬逼陝城,長公主遂固郭深塹,憑城以守。鄧沈麾其兵馬四面奮進,長公主則每擊而破之,沈竟不能破城。六月,偽河西道督統李琉率其河西步馬數萬來援,次於陝北,與長公主奮擊鄧沈,沈逆而距之,猶懼其勢盛,遂退營於陝東百余裡地。是月,金城、隴西、武威、天水四郡氐、佯叛亂,連種落而起,所在糾扇,所在郡縣討擊,歷月始稍平。
七月,偽左丞相水憶遣偽隴西道督統童盛率兵馬渡河,襲河東。河東太守夏恆,本書生文士,不閑陣戰,至是又以初秋河水未淺,不測叛軍敢來東犯,遂無備。及聞童盛率眾來寇,大驚,倉促與戰,盛率叛軍列陣奮擊,盛持槊揮幡,徑突王師陣中,左右穿挑,橫摧豎戮,於是大破王師,陣斬夏恆於陣中,河東驚擾,太原太守成公輔以其郡叛。是月,獏奚、猰虜以其眾南寇,遂劫擄緣邊諸郡,殺傷掠奪,塞下狼藉。八月,長公主率其叛軍犯王師,王師每逆擊而破之。童盛率眾寇上黨,邯鄲太守宮攸率眾西赴,助上黨太守修哲抗敵。九月,宮攸、修哲大破童盛於上黨,盛退守河東,太原太守成公輔聞盛敗,又誅童盛所遣使者,且縛其將兵,以太原郡降,世宗憤其翻覆,遣使詐將撫之,既至,宣敕而斬之。是月,羯猾、?虜大眾寇掠雲中、九原、朔方,時三郡兵馬多從童盛東次河東,於是數縣破陷,狄虜焚城毀塞,擄掠士女而去。
嗚呼,古人雲:“虧德而利我/不用。”(注:語出《蒼皇誡子書》。歷代諸家皆以為此句當斷於“我”、“不“之間,惟梁朝宗孟以為當斷於“利”、“我”之間,實則其義一也,而諸家解意有所不同。趙朝李渾《蒼皇誡子書注》以為,“虧德而利我”者,虧於德而能取利之事也;“不用”者,不為、不取、不使也,此乃蒼皇誡其子孫,若有虧德之事,雖其利我,終不能為之也。後文黃福《蒼皇誡子書會注》與其所引後文李怡《蒼皇誡子書新注》皆以為,“虧德而利我”者,言於德有所虧而能利我之人也;此乃蒼皇誡其子孫,若有德虧之人,雖能利我,終不可用之也。《梁書》在此用黃說)信矣!何也?德者,人立身之根本也。若夫人或虧其德,則立身不能正,今其為我所用,雖利於我,而其竟不能持德,或將翻叛為仇敵, 或將肆虐以凶險,終將還害於我也。世宗之斬成公輔,可謂奉先聖往宏之訓矣!
十月,偽前將軍水清總關中兵馬數萬來援長公主,於是叛軍勢漸盛,王師數不利。是月,南郡、黔中、零陵三郡蠻、獠叛亂,害黔中太守,又時南郡太守桓涉在鄧沈軍中,於是南郡、黔中莫不擾攘,世宗遂分河南士卒,與長沙、零陵等郡太守共討,歷月始平。十一月,宮攸率眾攻河東,與童盛戰,王師不利,盛乘勝推鋒,攸單馬奔還上黨。先是,世宗敕漁陽太守羅幕率燕代突騎以南,至是,遂至,乃與鄧沈所部王師步卒並力西進,遂與叛軍大戰於陝東。鄧沈率所部步卒鼓噪而進,先衝叛軍陣。長公主遂親持長矛,跨馬揮幡,率眾逆擊,而鄧沈所部推鋒前鬥,叛軍不能當,於是李琉率其河西龍騎來援,羅幕間之,遂率其所部突騎,揚塵舞旗,盡銳衝鋒,於是大破叛軍於陝東,叛軍西奔還入陝城。長公主遂收其散卒余部,棄城而西,退保函谷。是月,金城郡吐谷渾、武都郡氐並反,為所在郡縣討平。十二月,鄧沈率眾西攻函谷,數破叛軍,而長公主率眾固守,於是沈竟不能下其關。童盛率眾乘勝逼太原,破其數縣,上黨太守修哲率眾往逆,為童盛所破,盛又勸誘太原郡僚,於是斬其太守而叛,童盛遂寇陷太原。是月,巨鹿人王賀率眾反,斬其數令,又北寇至於常山,擾動河北,煽動遠近,眾至十萬,常山太守與戰不利,死之,世宗遂敕河南北諸郡廣發兵役以討之,至明年正月始禽賀而斬之。是歲(注:梁太宗隆德十三年),關右大旱,河北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