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文彬問:“百姓如何敢與賊寇交易?”
宋江道:“相公,那賊寇下了山便是百姓,百姓上了山就是賊寇啊。”
時文彬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宋江繼續道:“去年韓知縣在時,便想要剿了王倫,考慮梁山地形複雜易守難攻,韓知縣心善,不願士卒死傷太眾,於是定下堅壁清野之計,想要設法斷了賊寇與外界的往來,將他們困死在水泊裡。
“先是下令,命百姓漁船不得隨意下水,必須十船一保,船上畫上記號,來回在指定渡口登記,才能進泊捕魚。這辦法聽著不錯,可實行之初,效果卻不盡人意,百姓們陰奉陽違,不願配合。”
“百姓既是良民,為何不願配合剿賊?”
“只因朝廷規定,百姓若入梁山泊捕魚采蓮,需按船課稅,但梁山泊實在太大,到處都是私設碼頭,逃稅者甚多,百姓早都習慣於此。一旦規定結保,違者互相檢舉,便不能輕易逃稅,百姓收入減少,所以不願配合。
“韓知縣一籌莫展,於是我便獻上此計,四處散播消息,假稱那賊首王倫不再允許百姓進泊打魚,遇見便格殺勿論。唯恐百姓不信,知縣還教雷都頭帶人假扮賊寇,在泊裡巡邏,遇見漁民就大肆恐嚇,乃至拔刀劫船。此計立竿見影,百姓害怕,於是紛紛主動結保,或者乾脆不再入泊打魚。”
“宋押司果真大才,竟能想出這等好辦法來!”
“相公謬讚了,宋江不過因本鄉土生土長,熟悉鄉情而已。”宋江謙虛一句,其實他也沒敢把話說得太透。
事實上,漁民不願意繳稅,只是因為朝廷科派實在太重,漁民根本負擔不起。
往往忙碌一天,七八成收獲都繳了稅,倘若運氣差點,甚至還要賠錢。
因此,許多漁民寧願在家賦閑,幫人做點苦力討生活,也不願與人結保下水捕魚。
比如在石碣村,那阮氏三兄弟已掛網數月,只在家坐吃山空,生了滿腹牢騷,所以那吳用稍微一勸,他們便毫不猶豫地跟著晁蓋劫那生辰綱去了。
時文彬摸著胡須道:“想來正是因為此計奏效,山寨缺食少穿,王倫困頓之下,才綁了我兒,索要巨額贖金。押司所說的與賊人談條件,便是指此?”
宋江笑道:“相公明鑒。”
“可我初來乍到,怎好就廢了前任良法,給那賊寇開這便宜口子?”
“此法自不必廢除。所謂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相公只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即可。”宋江拱手道,“只要相公點頭,我便親自上梁山一趟,與那王倫談判,勢必將小相公安全帶回。”
“好!”時文彬道,“宋押司有勇有謀,實乃國之良吏。只是前往賊巢談判,終究危險,不妨多帶些弓手土兵隨行。”
宋江道:“此去是談判,又不是廝殺,那王倫生性多疑,人多反倒不好,我隻帶朱都頭並三五人同行足矣。”
時文彬當即點頭答允,命人尋那都頭朱仝來,交代了幾句,又讓時夫人拿出些金銀來賞了二人,還親自將二人送出縣衙。
宋江與朱仝領了知縣命令,去尉司點了五個土兵,幾匹快馬,一路直奔梁山泊而去。
路上,朱仝問道:“公明兄,知縣昨日知會過我,叫我清點人馬,做好隨時上山剿賊的準備,怎突然就變成談判了?”
宋江笑道:“知縣本意正是派你和雷都頭二位上山剿匪,我想那還了得,於是靠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好說歹說才給勸住了。”
朱仝聞言大喜,對宋江拱手道:“多謝公明兄了。”
宋江道:“都是在衙門討生活的兄弟,少不了彼此幫襯,何必言謝?”
朱仝當然不願意去觸梁山這霉頭。
身為一縣都頭,七八年的老刑警了,行走於黑白兩道中間,他還能不知道個中好歹?
若真要玩命硬上,以朱仝、雷橫為先鋒,宋江為軍師,帶上百十弟兄,拿下梁山也絕非不可能之事。
但是,這麽乾有什麽意義?能得什麽好處?
剿賊的功勞,那是鄆城知縣和濟州知府的,他們當然會加官進爵。但朱仝不過是個小縣吏,最多得些賞錢而已,值得為此賣命嗎?
更何況,那梁山之上,還有不少朱仝的老相識在那裡當嘍囉。
其中便有朱仝的本家七叔全家十幾口人。
他家本是個二等戶,家境也算殷實,只因值了衙前,竟弄得家業敗落,不得已才拋棄田產,舉家上了梁山。
所謂衙前,是負責在本鄉催繳稅賦的吏職,按理說大小也算個官。但宋時制度,倘若衙前不能按時收上足額的稅來,其中差額便要自己掏腰包填補。
為了湊足稅額, 縣中官吏便狠命敲詐衙前,不問是非,如此一來,許多值了“衙前”差遣的富戶,便因此一夜返貧。有的甚至賣盡家產也補不上差額,還被定罪法辦。
朱仝若真上山剿賊,迎面撞上七叔一家,你說是打還是不打?
真沒這個必要。
宋江當然也明白這裡面的道理,百姓上山就是匪,匪下山就是百姓,四舍五入剿匪就等於屠民,所以才花了大力氣,勸時文彬不要輕易動兵。
卻說宋江和朱仝一路縱馬急行,數個時辰後,來到梁山泊邊上的李家道口。看到路旁有個酒店,便打算進去歇歇腳,順便問店家借個船去那水泊山寨。
天色正好,宋江遠遠望見水泊中央那座大山,甚是巍峨氣派,知道那裡就是王倫的老巢,不由得心中感慨:
“我宋江也自詡英雄一世,頗有權謀,卻只能在這昏昏知縣手下當個趨走小吏,小心伺候,上下逢迎,還不如王倫這廝佔山為王,圖個一世快活。”
進了酒店,二人找一張空桌坐下,叫小二點了些酒肉,並幾個菜蔬,低聲商議著待會兒上山之後的事。其他土兵則自坐一桌。
二人全神貫注討論事情,並沒有察覺到,一男子正躡手躡腳地繞到宋江背後,趁著宋江正舉盞飲酒的當口,突然朝著宋江的後腦杓上猛地一拍!
宋江猝不及防,嚇得渾身一哆嗦,將滿滿一盞酒全倒在了臉上、身上,狼狽至極。
朱仝則反應極快,倏地抽出佩刀來,正欲揮刀,看到那男子模樣,當真是又驚又喜,手自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