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滶是不顧生死,鐵了心的要在舟山當個釘子戶了。就算把他從西邊的岑港趕到了東邊的柯梅,但他依舊沒有出洋返倭的打算。他的圖謀是陽謀,非常顯眼但讓智謀過人的胡宗憲和徐渭束手無策。現在官軍傾力剿滅了他們,極可能引來大友家的全力報復。但若是放任不管,等到大友家的援軍趕來,情況也依舊被動。只是相對而言,只要不把事情做絕,等到大友家援軍趕來以後總歸還有談判的余地。這才是胡宗憲按兵不動的緣由所在,只不過如今兵部連連催逼,要求胡宗憲和麾下將領從速剿滅舟山賊寇。這讓胡宗憲感到非常的焦躁不安,畢竟同是嚴黨門下的宣大總督楊順和福建巡撫阮鶚在不久之前紛紛被參倒台,這難免令他覺得兔死狐悲進而小心戒備起來。
岑港在舟山島的西部,更加靠近寧波。而柯梅則在舟山島的東邊,更加方便前往倭國。兩者之間有天然的山嶺阻隔,只有山間小路可以穿梭往返。相比之下,柯梅地勢更加險要。岑港附近尚有冊子島上的冊子山和裡釣山等高地可以俯瞰壓製,而柯梅則能依山固守,其後方的釣門港周遭更是開闊,可直通東海。官軍的戰船雖然在柯梅附近的海域蓮花洋巡弋,但因為開闊的地形也鎖不死對方從海上突圍的路徑。如此一來克敵難度陡增,這可把俞大猷氣的不輕。難免私底下指責胡宗憲和他的親信將領們貽誤戰機,在岑港拖遝不決又不嚴加戒備,反而給了倭寇撤退到柯梅固守的機遇。
徐渭之所以放縱王滶他們退守柯梅,也是為了激發倭人逃生的**。畢竟坐擁如此良好的地形,賴著不走一心求死才是愚不可及呢。果然王滶的部下與倭人之中就此分化成了不同派系,修理船只等候風起繼而揚帆撤走的聲音越來越佔據主流。這也給了王滶相當巨大的壓力,畢竟他資歷尚淺,遠還沒有自家義父王直的那種說一不二的威嚴。
自夏天以來,王滶一直和官軍僵持不下。軍事素養極高的大友家武士依山阻水列柵,固守其寨,利用頗多火器對來犯之敵進行阻擊。俞大猷乘著胡宗憲不在戰場,憑借著自己的威望強行煽動了自己統禦過的川貴客兵和浙江本地士卒,組織起了幾次攻勢。只是掌控火炮等大殺器的總督中軍不願盡力相幫,單是步卒衝殺最終只能徒增傷亡無功而返。
戚繼光對俞大猷的魯莽行事並不看好,但也不好直接出言反對駁了老前輩的面子。只能獨善其身稱病不出,但也不明言阻止麾下士卒聽從俞大猷的號召前去參與攻勢。不過看到了自己手下白白死傷了這麽多人,心下也難免痛惜憤懣。
這種惡心的局面,從七八月一路延續到了嘉靖三十七年的十月份。終於朝廷方面傳來消息,由新任兵部職方司郎中唐順之奉旨前來浙江督戰。本來這算是一個噩耗,朝廷派遣專員前來督戰的同時,進行調查問責事宜。不過一看到兵部來人是唐順之時,胡宗憲和徐渭都如蒙大赦般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唐順之與徐渭同為江南最是知兵的王學門人,總歸有所往來。而與何心隱則更是交情深厚,因此胡宗憲倒也能在這位欽差老爺面前說得上話。只要有情面好講,凡事商量著來總能想出應對之策。怕就怕在朝廷派來的人存心刁難亦或是冥頑不靈的迂腐之徒,那麽小題大做之下涉事人等肯定就不能全身而退了,局面也會變得無比糜爛。
既然是熟人,自然不能怠慢了。胡宗憲趕忙開始準備接風洗塵的一應所需,務求賓至如歸。又把何心隱喚來,向其事無巨細的詢問了唐順之的日常好惡,以免無意之間觸犯到了郎中老爺的忌諱。
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士也是如此。之前可有可無的幕府閑人何心隱,如今卻成了炙手可熱的關鍵角色。總算能發揮作用的何心隱,白吃白喝了這麽久,總歸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也只能盡心竭力冥思苦想為自己的便宜東翁胡宗憲仔細謀劃起來。
唐順之從來就有著雷厲風行的習慣,朝廷的通知還未送達督府多久。他就在路上絲毫沒有耽擱,一路沐風櫛雨匆忙趕來了寧波。
欽差遠道而來代天巡狩,胡宗憲自然是遠遠前往迎接。官衙中門大開,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場面做的十分浩大。眾官全部跪地接旨恭聲問安,然後簇擁著唐順之前往館驛下榻歇息。本次唐順之與他的同年趙文華之前視察江南情況類似,只不過趙文華的品級高他一等罷了。趙文華是以工部侍郎銜擔任欽差,而唐順之目前則是兵部郎中銜。想當年趙文華以祭海神的名義出巡江南,就能引發一場腥風血雨。先是上書彈劾導致浙直總督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被殺,後又參倒了新任總督周琉以及接替周琉的楊宜。一年之內連續扳倒三任浙直軍務總督,直到把自己中意的胡宗憲扶植起來,由七品巡按禦史破格保舉提拔為正四品右僉都禦史兼任浙江巡撫,很快又將其從巡撫升為總督。與其一同誘殺平定了徐海陳東之後,這才志得意滿凱旋回京升任工部尚書去了。
就算唐順之品級威勢上不如先前的趙文華,但也只是稍遜一籌而已。何況他比起趙文華更加名正言順,直接就是以督師的名義而來。故而他所擁有的潛在影響不容小覷,其生殺予奪的權柄能懾服江南文武百官在其面前戰戰兢兢,也是理所應當的。
不怒自威的唐老爺謝絕了胡宗憲安排好的接風宴,以趕路疲憊需要休息為借口,打發走了一眾獻殷勤的官僚。這讓胡宗憲有些摸不清門道,不過好在還有何心隱這麽一個頂好的工具人。
於是何心隱懷揣著總督大人的期許,也隻好忝著臉夜中來謁舊友。不料唐順之倒是很講情面,直接開門將他迎了進來。見著明顯有點不好意思的老朋友,唐順之倒是帶著點打趣的意思笑道:“本來還以為陳渡莊一別你我二人不知何時方能再見,沒想到造化弄人,這才不到兩年時間,咱們兄弟就又共聚一堂了。可見你我緣分深厚,說不定徹底安定東南的契機,就是應在你身上呢。”
一聽這話何心隱隻得連連擺手,東南的水有多深他這兩年可是深有體會,平日裡幫幫閑還湊合可以,若是非得自己深度卷入那還是趕緊算了吧。
知道何心隱向來是個散淡的性子,所以也不再多言。隨口戲謔幾句緩和了久別的生疏以後,唐順之就開始打問起來,與何心隱互相說起各自別後經歷。
原來何心隱辭別之後不久,朝廷的起複文書就送抵了唐家。趙文華回京複命,第一件事就是向朝廷薦舉唐順之,於是唐順之被任命為南京兵部主事。不過他自然不會輕易應召,而是以服父喪為由,推辭了朝廷的征辟。趙文華知道這是唐順之在以退為進,所以故意放出了消息,於是一時之間舉薦唐順之出山的奏折竟有五十余份之多。
這種三請三讓的把戲,本質上是嚴黨和唐順之互惠互利的一場政治作秀。唐順之得到了名望,而嚴黨則乘機塑造了嚴嵩為社稷不辭辛勞求賢若渴,選廉任能大公無私的偉岸形象。於是在屢屢推辭之後,就如唐順之先前所料的那般。嚴嵩隻得親自出場邀請,同時讓人帶話給他:“聞唐荊川欲學吳康齋,視吾輩薦用者為石武清。”吳康齋指吳與弼,石武清指石亨。吳與弼是本朝景泰天順年間知名的理學家。明英宗複辟時,大將石亨勢焰熏天,想要征召吳與弼進京為官。吳與弼料知石亨必敗,固辭還鄉。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自然是火候已到,不能再不給嚴嵩面子,於是唐順之見好就收也不再堅決推辭,稍稍謙讓了一番之後就赴京述職來了。
講到這裡唐順之突然哂笑說:“有時候《易經》所說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也就是冥冥之中的感應確也絕非虛妄。嚴分宜不知為何話到嘴邊一不留神就本能地拿石武清自比,結果這話說出還不到一年,陛下就賜給了他石武清的老宅。京中不少人都說這宅邸十足是個凶宅,想當年英宗睿皇帝為表其奪門之功,命有司為石武清營造新宅。落成之後壯麗逾製,後英宗一時興起登臨翔鳳樓,望見一片豪宅,問是誰家所居?近侍吳瑾卻說:“此必王府”。英宗斷然否認。但吳瑾又說:“非王府,誰敢僭越若此?”英宗聽後默然良久,自此埋下了石武清覆亡的開端。此後這府邸籍沒入官幾經流轉,落到了鹹寧侯仇鸞的手上。只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這仇鸞與石武清一樣同為武臣,也是貪虐跋扈之輩。死後不久竟被今上以謀反罪追戮,開棺斬首的同時,滿門抄斬,結局可謂是慘不忍睹。如今上諭卻把這凶宅賜給了他嚴分宜,也不知道陛下是故作敲打還是無心之失。只是他不久前才偶作戲言以石武清自比,緊接著就獲賜了這座凶宅,就算嚴閣老再是豁達,也難免一時之間會心下惴惴寢食不安了。”
何心隱聽到這些京中趣聞不由莞爾,隨即戲謔說道:“以今上篤信讖緯的架勢,恐怕不會有這樣的無心之失吧?何況咱們這位陛下心思何等細膩,怎會察覺不出問題所在。只怕是有鷹犬耳目通報了他嚴嵩自比石武清的戲言,又因為這等沽名釣譽不務正業的做派,引得了聖心不快。這才借賜下府邸的名義故意整治敲打一番,因而有此無端的刁難吧。”
唐順之一聽這話也覺得頗有見地,只不過如今身在朝中,再也不是閑雲野鶴之身了。就算在暗室獨處,也必須有謹言慎行的覺悟。所以也不接茬,很巧妙的轉移開了話題,不再議論調侃皇帝,而是繼續講起了自己回京任職以後的遭遇。
唐順之養望蓄勢的做法非常奏效,果然不論古今中外,人們都是熱衷並喜歡套路的,真情實意的做法反而令人興致缺缺。嚴嵩很快就通過給吏部打招呼將他升任為兵部職方司郎中,接替陸炳座師李默擔任吏部尚書的是吳鵬。這老家夥是個沒膽魄的,從來不敢得罪權勢滔天的嚴家,故而基本上嚴嵩說什麽他就幹什麽。
兵部職方司的職責是掌輿圖、軍製、城隍、鎮戍、簡練、征討之事;三年一報地圖,以聽征調之令;閱視修浚城池,因事增置鎮戍將校,設兵屯戍;巡視操練,請命將出師,懸賞罰、調兵食、紀功過,及關津、緝捕、整頓軍伍諸事。南京兵部亦置,掌守衛南京內外城門及皇陵,操練各營及江操官軍,維持南京地方治安等。
簡單來說就是掌管著大明的軍略,練兵、調兵、派兵的事情都由職方司負責。唐順之作為職方司的主官,自然可以一展生平所學。在嚴嵩的支持下發揮自己在軍事上的出色見解,調整大明邊防的整體部署。這令唐順之感到非常滿意,這是一個能讓自己徹底施展開拳腳的平台。
此時東南局勢已經太平了不少,反而是整個北方的邊患更加的嚴重。此時拱衛京師的重鎮薊鎮駐軍缺額很多,平時也缺乏訓練,遇到蒙古人大規模寇邊,完全依賴其他地方的援兵,經常處於被動挨打的態勢。嚴嵩就派唐順之巡師薊鎮,核實兵額。唐順之奔波了兩個多月,充分了解到駐軍的許多弊病,就寫了一篇《條陳薊鎮補兵足食事宜》。
這篇條陳,不僅獲得了嚴嵩的嘉獎,更是令兵部尚書楊博尤為讚歎。因此唐順之與他的兩位頂頭上司,關系都相處的極為融洽。
就在唐順之你好我好一路順風順水之時,東南這邊卻是突發了汪直上岸投誠繼而被捕,王滶殘殺人質夏正,官軍大舉圍困岑港等一系列大事件。
然而兵部尚書楊博明顯跟嚴黨有嫌隙,也不知道是因為理念還是利益,亦或是二者兼有之?很明顯胡宗憲遭遇到的彈劾,以及朝廷完全不講情面的催戰和後續一系列措辭嚴厲的詔令,這些背後都有楊博的影子。皇帝對於自家肱股重臣之間的矛盾,就算心知肚明也不會過多乾預,除非已經到了妨害大局不得不作出裁決的地步。畢竟臣子之間有所爭鬥這才能給與帝王平衡掣肘的契機,所以皇帝非但不會製止反而會樂見其成,先前仇鸞與嚴嵩結怨、近來徐階陸炳與嚴家生隙皆是如此。
兵部存心在刁難胡宗憲,皇帝又不管不顧,所以唐順之為了保全東南局面的穩定,隻得主動請纓前往江南視察軍情。不過唐順之聽從了何心隱之前的勸告,事事以公、善為本,絕不插手黨爭傾軋。他公允勤勉,完全站在大局的角度上回護胡宗憲,故而也得到了楊博的認可與敬重。唐順之斡旋了楊博與嚴嵩的齟齬,受命之後又奮然說道:“一月賊不平,請拿將官。三月賊不平,請拿郎中。”這才令朝中物議暫時平息,給胡宗憲留下了輾轉騰挪的空間。
不過唐順之的見地終究不如徐渭這些身處一線的人,因為沒有充分的消息來源,對於倭人的具體情況更是一知半解。所以何心隱也不客氣,原原本本將徐渭給他講過的倭人情形轉述給了唐順之。
唐順之先前也沒有想到,胡宗憲之所以投鼠忌器,是因為顧慮大友家的態度。這根本不是戰爭層面能解決的問題,根子上還是出在了政治和外交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