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枯坐同時冥思苦想了不知多久,唐順之方才緩緩睜開了雙眼,目中隱有精光四射。看見他毅然決然的表情,何心隱就知道唐順之確實想出了應對之策,但肯定不怎麽穩妥會存在極大的風險。不然以何心隱對他的了解,真要是想出了萬全之策,他必然會面露微笑神態極其放松,而不是現在這般肅穆的模樣。
果然唐順之又沉吟醞釀了片刻,就告訴何心隱自己打算兵行險招,給王滶和倭人來一個釜底抽薪!
只聽他慨然說道:“為今之計,也只能以命相搏了。找個空當,我以欽差的身份隻身闖入到敵營裡面去。現在胡汝貞在王滶和倭人那裡已經名聲掃地了,換個陌生的新面孔反而可能會有奇效。若是他們願意與我談判,自然萬事大吉。反之一旦莽撞行事把我這個欽使給誅殺了,他們自然就轉為了不佔理的一方。官軍師出有名剿滅他們,那大友義鎮就很難再以此為借口發兵報復了。”
看著何心隱一幅要張口反駁的架勢,唐順之立馬一擺手,繼續出聲打斷他說道:“首先有八成以上的可能,他們不會貿然斬殺來使。最差的情況應該也只是他們效仿嘉靖初年寧波爭貢故事,像擄走袁璡袁指揮那般將我掠去倭國。事先設想好最壞的情況,然後我再審時度勢在當場臨機應變,盡可能的一點點扳回劣勢,將主動拿回手裡。”
”我會提前留好書信,一旦我被殺害亦或是被擄為人質,這封書信可以證明是我個人自大貪功,擅自潛入敵營所致。這樣不論結果如何,都只會損害我的名聲,不會對胡汝貞他們造成惡劣的影響。”
何心隱聽完唐順之的謀劃,也只能歎服他的勇敢果決。不過他根本做不到不為好友的安全考量,所以還是盡可能的審慎說道:“就算需要一副新面孔去和這些人談判,難道就必須是應德兄你親自去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白龍魚服豈是知命者所為?如今應德兄你既然代天行事,怎能輕率行險呢?”
唐順之略顯沉重的歎了一口氣,方才恢復如常展顏笑道:“不是愚兄自吹啊,短時間內想要找到一個縱橫之學好過我的人,還真是不容易。何況就算是伶牙俐齒口才過關,終究也沒有我朝廷欽差的身份令人信服。想要快刀斬亂麻,還非我親力親為不可。而且聽你這麽一說,江南局面的危殆程度還真是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恐怕嚴、楊二公對於這些潛在的威脅也是一知半解,真要是徹底激怒了這大友義鎮,就算他保守穩重十兵抽一,也能迅速組織起幾千精銳老卒遠征。更何況他還能號召九州島的其他勢力參與其中,一旦抵達我土,只怕東南本地的賊寇無賴,也會群起響應。屆時幾千精銳為骨,再策動數萬匪類蟻附攻堅。就算東南的大府如蘇杭、松江寧波等地得以保全,但因為兵力不足的緣故,總歸會有如溫州台州一般的二類府城陷落。沿海縣城更是斷無幸理,生靈塗炭只在旦夕之間!”
“時不我予啊”
知道唐順之並非誇大其詞,何心隱也只能喃喃地說出這四個字。不過他糾結了片刻,最終也下定了決心,便以絕然的態度對唐順之說:“既然如此,那麽小弟也陪應德兄賭一把,總不能讓你一人獨美不是?而且小弟的劍術總歸也是殺過百十條漢子練出來的,屆時到了危險關頭說不定你我齊心協力,槍劍交替,還能憑借著武藝殺出一條生路來。”
唐順之也非扭捏作態之輩,他知道何心隱與他共赴危難同生共死的決心無可更改,所以也不再浪費唇舌推辭勸解。只是起身抱拳一揖,何心隱坦然受了這一禮,彼此的情義都在默默無聲之中銘刻於心。
不過參詳合計之後,唐順之也聽從了何心隱的意見。先讓人傳遞消息把身在紹興的呂光午喊回寧波來,再一同出海前往岑港。有著絕頂劍客的幫襯接應,總歸會周全妥當一些。
等到人手齊備,唐順之這才悠然乘船,前往岑港視察。胡宗憲巴不得欽差老爺晚點再去前線,這樣還可以給他充足的時間來料理首尾彌補破綻。不過好在唐順之隱約表達了同為嚴閣老舉薦,一定會力挺支持他的意思。何心隱更是從旁作證,這才讓胡宗憲確信其所言非虛。狠狠的緩過了一口氣之余,警覺繃緊的狀態也在不經意間松懈了不少。
等到了岑港,胡宗憲對於俞大猷的桀驁莽撞早已不滿很久了。自然在欽差面前,將俞大猷指責的是體無完膚。把之前失利的大部分責任,都說成了俞大猷違抗軍令,自作主張而造成的惡果!
唐順之對此也不置可否,只是裝模作樣的到處巡視查看了一番。然後開始慰問起傷兵敗將,輪流聽取了戴衝霄、俞大猷、戚繼光等人的詳細匯報。
等到大家都以為欽差大人會這樣按部就班的匯總情況草擬奏疏的時候,唐順之卻終於等來了自己想要的消息。遊走江湖多年的呂光午呂大俠憑借著身法了得交遊廣闊,這兩天偷偷潛入了柯梅周邊與王滶的手下接上了頭。王滶的麾下除了一小撮人以外,其實大多數人都不想跟官軍拚死一戰。如今有了朝廷欽差孤身前來磋商的好事,自然會出現不少想要玉成撮合的。於是唐順之乘大家不備,與何心隱偷偷溜了出來,在呂光午的帶領下,走過山間小路抵達了柯梅寨子的附近。
在王滶下屬的接應下,一行兩人走進了寨子裡面。
呂光午得到了自家師父何心隱面授機宜,讓他找個借口先行離開,在周邊潛伏徘徊。這樣寨子裡面一旦事有不諧發生混亂,他也好在暗中攪局救援。實在不成,他也可以第一時間跑去岑港搬救兵過來。
畢竟武功再高也終歸是血肉之軀,雙拳再強也難敵四手,所以遊走潛伏的劍客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果。何心隱此時深深覺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心下難免惴惴不安,只是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強裝淡定了。輸人不能輸陣,此之謂也!
寨子裡面果然別有洞天,不僅防禦哨塔錯落有致,火力部署更加是將地勢利用的恰到好處。從船上拆卸下來的佛郎機炮擺放有序,手持強弓火銃的衛兵更是三步一崗嚴防死守。這些果然是大友家的精銳武士,絕非尋常的賊寇匪類可比。
看到敵方這般軍容嚴整,唐順之都不免嘖嘖稱奇連番讚歎。路邊個別正在打磨刀刃的倭將,對這兩位來使更是十分警覺虎視眈眈。被無數雙充滿敵意和殺氣的眼睛來回盯著,就算這兩位膽氣過人不至於兩股戰戰,但終究會感到些許的不自在。
一路走著,突然就聽見一聲炮響,鼓號齊作。一大群賊人從四周包抄了過來,紛紛拔出了手中利刃,鋒銳的兵器散發著熠熠寒光,身披奇形怪狀甲胄的倭人武士更是將他二人團團圍住。驟然遭遇了如此陣仗,就連一貫膽大包天的唐順之,都不免出於本能地咽了咽唾沫。
不過這兩位表面上還是非常坦然從容的,愣是沒有讓在不遠處暗暗旁觀的王滶給看出破綻來。自覺沒有先聲奪人的王滶,隻得悻悻的站了出來,揮手之間就讓本來圍成一團水泄不通的甲士整齊劃一的讓開了一條道路,如此舉手投足之間倒也有了一股若隱若現的王霸之氣。
自覺擺足了架子的王滶,端詳了唐順之何心隱許久,這才不鹹不淡開口問道:“來者何人啊?若是明廷狗官那就毋需饒舌,自行動手了斷吧,省的髒了爺爺麾下兒郎的手。”
王滶的敵意早在他們的意料之中,所以唐順之聽見這話倒也不慌不忙,淡定從容的自報了家門來歷,隨即拿出了自己準備好的符節印信,遞給了王滶的親隨。
雖然先前就有手下來報,知道有欽差來訪。但真正看到代表皇權的符節關防,王滶還是不自覺的瞳孔縮了一縮。不過轉念一想,這胡宗憲難道不是皇帝欽命的總督?做起事來不也照樣謊話連篇翻臉無情?這新來的唐欽差估摸著官職權柄都不如那胡宗憲,又怎能說話算數呢?
想到這裡,本來還稍稍生起了一絲希冀的王滶,又重新恢復了冷漠鄙夷的態度。只見他隨手把印信一丟,又陰測測笑道:“既然是欽差老爺親至,總歸是要給點面子的。不如這樣,就破例一回,放你等活著回去。只不過你們看到了爺爺我這裡的軍情要害,這讓人很難辦啊。那這樣如何?只需割下你等的舌頭雙手,讓你們無法泄密,就可以保住性命,夠意思吧?”
說罷還不等這二人開口,王滶又繼續感慨道:“哎呀,讀書人就是麻煩。你說果真是人生識字憂患始。若你等是文盲,只需留下舌頭就成了。如今卻是單單剁手還不夠,萬一你們還會拿腳寫字怎麽辦?這雙腳看來也得斬了,不過這不就近似人彘了嗎?要不索性乾脆一點,再剜去雙眼銅汁灌耳,如此周全豈不美哉?”
聽到這毛骨悚然的恐嚇,唐順之就算脾氣再好也難免沉下了臉。只見他用手指了指王滶,略帶嘲弄的說道:“本來還以為王五峰虎父無犬子,怎料到聞名不如見面,見面不如聞名。王公子如此精通酷虐左道,之前可是常常與匪類沆瀣,盡殘害些婦孺老弱練就出來的本領啊?如此威風,可真是令我等大開眼界。只是欺凌弱小久了,可還有江湖血氣尚存?今日我等書生,就在這裡向你挑戰。倘若有膽,就與老朽我在此處各選兵器單對單生死較量一回。如此在諸位英雄見證之下,光明正大做過一場還算江湖好漢。如若不然,你只是個貪生怕死僅有嘴上功夫的怯懦鼠輩罷了,怎敢如此耀武揚威?朗朗乾坤之下可有你這等小兒口出狂言的資格!”
聽到這番當眾羞辱,就算明知是激將法,王滶也難免怒急攻心中了唐順之的圈套。不由氣急敗壞,真的就打算挑選兵刃與這欽差老爺一決雌雄。
不過王滶身邊總歸還有清醒的智囊,趕忙阻止了他的魯莽行徑。需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唐順之一五旬老朽,且還是文官,竟然敢主動發起挑戰,想必其自有所恃,絕不容小覷!
稍稍平複下來的王滶也知道剛才自己卻是大意了,不由恨恨的瞪了唐順之一眼。
很快王滶身邊的智囊就附在他耳邊嘟囔了幾句,這讓王滶瞬間就有了應對妙計。只見恢復信心的他,指著唐順之譏笑道:“有何不敢,只是本公子出手,難免恃強凌弱欺負了你。就算輸了只怕你等巧舌如簧的文士,也會心服口不服,繼而各種找借口推搪諉過。所以我就先行讓你三分,派出我這裡最是尋常的扈從,你若能戰而勝之,我再下場與你較量不遲。”
一聽這話,就知道王滶氣勢上矮了一截,不過他不受激下場,倒是讓唐順之的謀劃胎死腹中了。本來唐順之想借著王滶輕敵,故意激他下場比拚,如此就可以憑著他出人意料的武功,將其當場擒拿挾持住。只是王滶如今非但不上當,看樣子還會派出身邊的好手來戰,這下就有點弄巧成拙了!
不過事到如今為了氣勢也可不能再臨陣變卦,只能與王滶麾下的高手殊死一搏了。此時臉色面無表情的何心隱卻在心中暗暗叫苦,祈禱著王滶這邊最好沒有硬茬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