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期間,班組不斷遭受傷亡,來自各地的新壯丁也持續補充進來。
然而,面對生死抉擇,有些人選擇了逃離戰場,成為逃兵。他們中有的成功逃脫,有的則被督戰隊抓住,當場處決。
對於這種情形,已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三年多的陳靜之已心如止水。這世上既有視死如歸、為國捐軀的勇士,也有貪生怕死、畏縮不前者。試問,若非形勢所迫,誰願投身沙場,前來送命?
但在國家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總有一部分人挺身而出,甘願承受一切苦難,為國為民負重前行。
猶記得去年襄陽之戰,鬼子圍困之際,軍長張自忠將軍與部下誓死堅守陣地,最終英勇殉國。正是由於鬼子集中兵力對付將軍所部,才使得殘部得以突圍。當時,陳靜之所在的班組半數人選擇逃跑,他與老周等人當時也沒有多高的為國為民的高尚覺悟,也打算跑的,卻剛逃出包圍圈就恰巧遇到援軍,從而被收編。
上次部隊打散的時候,陳靜之也曾萌生退意,但想起老周臨終前的托付,飛行員陳元瑾給的救命盤尼西林,以及一路上看見的那些無辜的生命——被屠殺的村莊、掛在樹上的頭顱、慘遭剖腹的孕婦……這些畫面如夢魘般纏繞心頭,使他夜不能寐。
那天,還在山裡的時候,他看著天,緊握著手上那陳元瑾留下的手表,暗下決心:老周、陳元瑾、所有死去的戰友,以及那些被鬼子屠殺的無辜冤魂,陳靜之我絕非貪生怕死之徒。
且看我——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
炮聲停了,四周安靜了下來,耳內嗡嗡的耳鳴聲將陳靜之的思緒拉回了戰場。
“準備戰鬥。”排長的渾厚男中音已經吼成了破鑼嗓子。
陳靜之與肖桂強敏捷地翻滾至已炸塌的城牆豁口,槍口直指城外。
鬼子們彎腰疾行,步步逼近。兩人相視一笑,心中暗自較勁:看誰殺敵更多。瞄準,扣動扳機,戰火再度燃起。
連日來,部隊長途跋涉數百公裡,終於抵達長沙城。日軍集結多個師團,對長沙發起第三次會戰。陳靜之所處的排,負責防守北城牆。鬼子逼近至此,意味著外圍防線已然崩潰。
戰鬥正酣,忽聞一聲巨響,強烈的爆炸近在咫尺,碎石如雨般打在鋼盔上,和身上,打得全身劇痛,耳鳴加劇,猶如針扎。
側眼看去,不遠處,一名士兵痛苦地捂住眼睛,在地上翻滾,他前方的牆垛已被炸去一半,邊上還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又是一記爆炸從左側傳來,陳靜之迅速低頭躲避。這次,一塊不明物體落在眼前,定睛一看,竟是血肉模糊的人體碎片。
“班長!班長炸死了!班長被炸死了!”那邊,傳來驚恐的喊聲。原來,班長剛才所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半截噴血的身軀,上半身已被炸飛。
陳靜之看向城外,原來,側方戰線,一台坦克不知何時加入戰場,無視我方輕武器的阻擊,徑直朝城牆衝來,還不時發射炮彈,精準摧毀城牆上每一處防禦工事,令守軍無法抬頭。
此時,坦克前方一處彈坑中突然躍出一人,懷中緊緊抱著一捆冒著煙的手榴彈,直奔坦克而去。那是外圍防線幸存下來的友軍。他衝至坦克前方,扔出手榴彈欲轉身逃離,卻被坦克後方的鬼子亂槍掃中倒地。坦克無情地碾過他的腹部,他在劇痛中掙扎抽搐,直至手榴彈在坦克底部炸裂,坦克劇烈震動,向前滑行數米後,履帶斷裂,終於停了下來。
城牆上的守軍們見狀,更是卯足了勁,對著底下的鬼子瘋狂的打了起來。
終於,這一波以鬼子的撤退告終。
眾士兵翻身坐起,倚靠牆垛,紛紛取出乾餅充饑,飲水解渴,抓緊寶貴的休息時間。
醫療隊迅速上陣,將一具具陣亡戰士的遺體抬離戰場。一位年輕的女護士與班裡的劉二一同蹲在班長李阿發那僅剩半截的軀體旁,默默地撿拾散落的碎肉。
劉二與李阿發同為廣東籍老鄉,二人皆為班裡資歷最深的老兵,據說早在1931年便參加了淞滬會戰,此後整整十年,打遍了大江南北,可謂將一生奉獻給了黨國。
“連長!”圍觀士兵自覺讓出道來,一位身材魁梧、面龐冷峻的中年軍官穩步走來,正是段連長。他站在李阿發的遺體邊,莊重地摘下軍帽,身旁的郭排長即刻雙腳並攏,高喊:“立定!”全隊士兵立即站直身體,脫下軍帽。郭排長緊接著喊道:“敬禮!”在場所有人肅穆地行了一個軍禮。
段連長環視四周,操著他那濃重的廣東腔開口道:“多余的話我就不講了,各位都清楚,我們的背後,就是長沙城,那裡有數百萬百姓。”
“你們之中,有新兵,有老兵,有的自淞滬會戰以來就打到了現在,有的還是從南京保衛戰撤下來的。你們應該明白, 如果我們守不住腳下這城牆,讓鬼子進了城,將會帶來怎樣的災難。”
“現在,告訴我,你們能不能守住?你們怕不怕死?”段排長吼道。
段連長那激情昂揚的詢問,卻換來一陣沉默。
環顧四周,那些眼神躲閃的士兵,段連長心裡也一陣唏噓,沒辦法,老兵死了太多,基層士兵太多壯丁兵了,這些原本在內地種著地抱著媳婦兒的,很多人在被抓丁送來前線前,甚至連日本這個國家都沒聽說過,怎麽指望他們有多大的家國情懷?
對於他們來說,誰當皇帝不是當,只要能讓我吃飽飯就成。
飯都吃不飽,你還讓我來送死?
唉,再一次證實了,黨國的政治路線是錯誤的,太過於忽略底層人民的思想路線,只在乎於那些上層士紳集團的利益。
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多年前,黃埔軍校的江邊,與同宿舍的幾個室友釣魚,討論到中華民族未來的發展,一位四川籍的同窗,提到了賽先生和德先生。讓年輕的小段似有所悟。
不久後的一個夜晚,忽然來了一大堆中央軍,校園開始戒嚴,雖然當年的小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但當時正在執勤站崗的他,看著偷爬圍牆出去的那位四川同窗和其他幾個校友,選擇了無視。
後來聽說他們去了江西,再後來聽說他們轉戰西南,爬雪山過草地,去了西北那邊,如今多年已過,不知道那幾位校友可還活著?
收回思緒,看著眼前這幫表情麻木的士兵。
‘抗戰,能勝利嗎?’他不由得在心底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