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沒有搭理陷入呆滯的張九齡,而是指著眼前白雪皚皚的一座山峰,詢問身邊某個看上去沒什麽精神的中年文士道。
在方重勇前世的時候,王維是歷史上聞名遐邇的大詩人。
但此時,他雖然名滿長安洛陽,卻仕途不順,去年以前,都是半賦閑狀態。為了重新出仕,不得不寫詩給張九齡求官。
王維雖然一表人才,可現在精氣神俱無,哪怕跟著天子出巡,也絲毫不見喜悅之情。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王維看著遠處的大山,直接吟誦道。
此詩堪稱驚豔了時光!
七步成詩?現場創作?
那怎麽可能,七步詩還要走七步呢,哪裡可能如王維一般脫口而出?
這是張九齡告訴他李隆基要攜百官出遊終南山後,王維提前兩天寫好的!他其實根本不想拿出來獻給李隆基,可是他身後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族。
很多糟心事,不是他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如果把握不住機會,得罪的可不僅僅是李隆基,還有提攜自己的張九齡!
“好詩!”
李隆基鼓掌叫好,他這話可是發自內心,一點都不作假。作為天子,他也沒有恭維王維的必要。
王維對著李隆基躬身行禮道:“聖人謬讚了。”
“確實是好詩,你不必謙遜。”
李隆基感慨的看著王維,心中五味雜陳。
自家妹妹玉真公主很傾心於王維,但是……有緣無份。王維此前之所以會從京官被貶地方,主要原因也是因為李隆基想給妹妹出口氣。
王維不打招呼就回老家結婚,簡直豈有此理!
如今氣也出完了,沒必要一直揪著不放,連玉真公主都已經不在意這一段,李隆基覺得是該給這件事畫上句號了。
玉真公主早就已經給某個男人生了兩個兒子!也確實沒必要揪著王維不放了。
“如今邊鎮需要人才,不如你就去涼州河西節度幕府,當一個監察禦史兼節度判官吧。”
李隆基歎了口氣說道,他心中暗想,自家妹妹這段孽緣,就此畫上句號吧。
這個任命,很難說是升遷還是貶斥。
正如方重勇的渣爹方有德之前擔任監察禦史一樣,其實這也是朝中有人不喜歡看到他,害怕他以天子近臣的身份發力,將其排擠出朝堂的例子。
去節度使那邊當監察禦史和節度判官,實際上就是皇帝在藩鎮裡面安插中央空降的官員,主要目的便是檢查帳冊,看看節度使有沒有假公濟私。
此職位看似權重,實則不然。有職位與差遣是一回事,能不能發揮作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中央空降的官員不了解地方民情,想貿然插手政務,必將遭到強烈抵製與反彈。
更別提這個人還會被節度使的親信牢牢掌控日常行蹤。
這種活,真不是一個只能寫詩的大詩人文學家可以辦得好的。說白了,李隆基也知道一定實情,這麽做就是讓王維去邊鎮摸一摸魚,意思意思得了。
開元年間,唐庭中央對於節度使的控制還是非常嚴密的,軍糧雖然已經委托給地方,但兵器、財帛這些依舊是被中樞掌控。這種控制是成體系的,
並不會因為一兩個中級監察官員的缺位而顛覆。 當然了,說到底王維的才華只在於詩篇,從政並無多少驚才絕豔的豐功偉績留下,去那邊也能混日子。
王維去河西藩鎮為官,實際上也可能是李隆基不想再看到他,用“升官外調”的方式將其踢開,順便把王維的升遷之路也給堵死了。
至於真正原因是什麽,那誰知道呢?
“謝聖人恩典。”
王維臉上無悲無喜,躬身行禮。看似恭敬,實則疏離。
“張相公,朕的任命,你覺得如何?”
李隆基意味深長的反問張九齡道,當初從洛陽將王維帶回長安並任命其為京官,也是張九齡引薦的。
“聖人一言而決,微臣並無異議。”
張九齡躬身行禮道,臉上眉頭微微皺起。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勁,又不太說得上來。李隆基的種種言行,和平日裡不太一樣。
“馬上就到了上元節了,今年的上元節,要好好的操辦一下才行啊。”
李隆基說完這句話,就看到北衙禁軍之一“左右飛騎”的大將軍陳玄禮,走過來在李隆基耳邊嘀嘀咕咕了一番,隨即退到一旁等候差遣。
左右飛騎是李隆基的私人衛隊,開元年間,與外朝聯系緊密的南衙禁軍便已經式微,李隆基當年潛龍舊臣陳玄禮異軍突起,權威日重。當初李隆基也詢問過方有德願不願意擔任飛騎的統領,但是方有德卻拒絕了。
“回宮。”
李隆基冷冷的從嘴裡吐出兩個字來,眼中寒光閃爍。
……
天子攜百官盡興而來,匆匆而歸的終南山之行,成為了一個所有大臣都不敢去笑的笑話。
這種看起來莫名其妙的事情,方重勇與鄭叔清一行人當然不可能知道。他們正在緊趕慢趕的,穿過南陽盆地,向西轉入到內鄉縣,準備走武關道返回長安。
然而當他們來到內鄉縣城後,卻發現這裡居然沒有驛館!
要知道,這裡是入武關必經之路“商山道”的入口,關於商山道,唐代詩人賈島有詩形容這裡的險峻為“一山未盡一山迎,百裡都無半裡平”。
盡是山路,還高低不平植被茂密!旅行的人每次都是咬著牙走百余裡的山路,那滋味可真是誰走誰知道。
因為路不好,沒法騎馬,也不能用馬車,所以官府索性擺爛躺平,連驛站都不設了。走過這百裡山路,便是密密麻麻的驛站一直延綿到藍田!
頗有點鯉魚躍龍門的意思。
朝廷這架勢好像是在說:反正是近道,愛走走,不走滾!想驛站伺候,門都沒有!
鄭叔清官老爺的矯情病發作,走一百多裡山路,萬一累病了怎麽辦?
他可是要入長安掌管朝廷帳目的男人啊!朝廷就等著他來拯救了!爬山走路多跌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逃難呢!
於是鄭叔清大手一揮,選擇直接坐從縣城裡租來的馬車,從南陽北上去東都洛陽,然後繞路個在陝州的水驛上官船,最後跟著官船直接水路去長安。
這也是一條去長安最主要的官道,不僅路平,而且可以一路坐馬車。
問題只在於洛陽到長安這一段水路似乎不怎麽好走。
可是歸心似箭的鄭叔清,覺得還是走水路更快些,最多陝州那地方,黃河水流湍急一點,稍稍危險一點……大不了到時候再轉陸路嘛。
反正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
結果等他們趕到陝州的以後,沒多久黃河凌汛就來了。一行人眼睜睜河水裡夾雜著上遊奔流而來的碎冰,小的不用說,只是其中比較大的冰塊,足以把一般船隻給撞得傾覆沉沒,死人翻船。
他們又在陝州的驛站耽誤了一段時間,鄭叔清又在那抱怨當初應該走武關道。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經過長途跋涉,上元節那天,他們從南陽北上洛陽後又坐馬車來到陝州,在縣城外的甘棠驛歇息。長時間舟車勞頓,不僅是作為孩童的方重勇與方來鵲,和當官不事生產的鄭叔清,就連平日裡也要回家耕田的嚴莊,也是累得半死。
只有習慣在大山裡奔跑的阿段,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還閑得發慌。
這一路極為折騰,可是他們又不能不聽鄭叔清的。
不僅是因為鄭叔清是大人,方重勇還是個孩子,而且還有個不能忽視的因素:鄭叔清身上有官府的通關文書,以及官員身份證明。
鄭叔清在沒有回長安述職之前,依舊是名義上的“夔州刺史”。這個身份,在旅行途中,非常好用,可以肆無忌憚享受驛站帶來的便利,還不用花錢。
靈魂來自現代的方重勇,自然是什麽大場面都見過,感覺無所謂。但嚴莊這個在基層廝混打滾的小吏,這才算見識到了那些驛站驛卒們在自己面前的“前倨”,以及在鄭叔清面前的“後恭”。
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打擊。
在大唐,如果你沒有權力,那就什麽都不是!
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伱有權力就能跟他們一起玩,沒有權力,這盛世就不屬於你!
上元節的黃昏,鄭叔清一行人來到黃河岸邊,一邊是身後的驛站開始張燈結彩慶祝佳節,一邊是面前的黃河河水封凍,萬物寂靜,夕陽下二者形成了一種強烈對比,好像他們就站在生存與死亡的邊界一般。
除了方來鵲這樣的渾人跟不需要思考什麽問題的阿段外,鄭叔清他們幾個都是各懷心事,也沒有心思在河邊吹著冷風賞月了。
於是眾人回到驛站大堂圍成一桌,倒上了紅蓮春,又讓驛卒送來燒好的黃河鯉魚,便一邊喝酒一邊閑聊。
這鯉魚可是周邊農戶鑿開黃河冰面去抓的,價格不菲。哪怕是驛站內,不給錢也拿不到。陝州離長安不遠,這裡的驛站迎來送往的達官貴人不少,鄭叔清的刺史身份沒有多好用,沒法“白嫖”超過官員定製規格的好菜。
當然,如果是張九齡或者李林甫來了,那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嚴兄是河北人,聽你言語,似乎河北人對朝廷頗有怨言,不知因何而起呢?”
方重勇一邊搓著手,一邊吃著鯉魚問道。
這條黃河鯉魚燒得很有地方風味,粗獷而鮮美,味道有點重,不如鄭叔清請客吃“長安菜”那般精致。
只是勝在食材新鮮。
嚴莊看了一眼鄭叔清,這位前刺史大人歎息說道:“不出這間屋子,說了也無妨。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我們不說,天下多的是人會說。”
聽到這話,嚴莊點頭道:“武周萬歲通天元年(公元696年),營州的契丹部落首領李盡忠以及孫萬榮(均為賜的漢名),不滿武周的營州都督趙文翽對他們的虐待,直接殺掉了趙文翽,率領本部軍隊打進了河北。
李盡忠以及孫萬榮沒有想到他們的搏命一擊,居然在河北引發了十幾萬百姓的自發追隨,他們的部隊很快就從幾千人膨脹到了數萬人。
在突厥的幫助下,花費了很大代價,武周大軍才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把這次“入侵”剿滅,連名將王孝傑都戰死了。
既然損失這麽大,那麽武周大軍,在剿滅了李盡忠以及孫萬榮的“入侵”後,朝廷自然要開始秋後算帳。
於是負責“平叛”的武周河內王武懿宗便上奏朝廷,提出把參與李盡忠以及孫萬榮,還有“入侵河北”的十幾萬民眾全部殺死。
雖然狄仁傑等人極力阻止,而且朝廷也確實沒有這樣下令……但是武懿宗並沒有手軟,河北百姓,死傷無數,凡是被迫從賊的,逃回來都被當做叛逆,直接處決,以至河北很多地方十室九空。
這不過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更早的,就不必提了,數都數不完。”
嚴莊將酒杯裡的紅蓮春一飲而盡,紅著眼睛自嘲說道:“我一個河北寒門子弟,若是沒有貴人提攜,一輩子也喝不上這紅蓮春。這等美酒,只有鄭使君這樣的大人物才有資格享用。”
方重勇微微點頭,看著鄭叔清詢問道:“這些都是真的?”
鄭叔清猶豫片刻,最後長歎一聲,微微點頭道:“細節或有出入, 大體不差吧。”
他是朝廷官員,很多話不能說太明白。事實如何,其實擺在那裡,當年經歷那件事的人,許多都還活著,有什麽不能說的呢?
聽完嚴莊的介紹,方重勇感覺,武周時期的營州之亂,看上去就像是安史之亂的“簡化版”。
只不過:
那時候土地兼並還沒有完全摧毀府兵的根基,朝廷對軍隊的控制依舊很牢固。
那時候天下除了河北以外,其他地方大體安定,賦稅也比較輕,民間積蓄也不少。
那時候長安人口還沒有膨脹到今天這個地步,運河的重要性,也沒有今日之迫切。
那時候朝廷軍隊處置還算得當,沒有安史之亂中李隆基那種騷操作。
只是營州之亂,始終帶著一股特別濃厚的安史之亂那樣的潦草味道,都是河北邊鎮造反,河北百姓依附,滾雪球一般壯大!
從營州之亂到裴耀卿的七百萬石糧食大半出河北,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而已。河北人對唐庭的恨,深入骨髓,代代相傳,一年比一年深重。
河北與朝廷兩看相厭,已經是現在最好的結局。而李隆基與朝廷還想著拚命壓榨河北,不出事才叫咄咄怪事!
“鄭使君將來為度支郎,可要少對河北收點稅才是啊。”
方重勇無奈苦笑道。
“你是不是傻?度支郎隻管朝廷的稅款怎麽用,那些稅款怎麽收,又不是我說了算。再說,我現在還不是度支郎呢!你不如當面對聖人去說。”
鄭叔清忍不住反唇相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