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容光煥發,感覺疾馳趕路造成的身心疲憊一掃而空,精神抖擻地看向二餅:“我這食氣之法尚可吧?如果再進一步,我都感覺自己可以食氣辟谷了。”
二餅實在看不過蘇軾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打趣笑道:“任誰在山頂沐浴半個時辰朝陽都會神采奕奕。你又沒有道家正宗的呼吸吐納之法,還是先別辟谷了啊。要把自己辟沒了,那樂子可大了。”
蘇軾不依不撓:“嘿!好你個二餅,如此這般小瞧於我。等我修道有成之日,你可千萬別哭天喊地地求我帶你得道升天……”
“打住打住!咱兩別逗貧了,說點正事。”二餅連忙打斷了蘇軾的異想天開,不由分說地續道,“二弟,算算時間,咱兩都相識十八年了。無論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說與我聽。如果我有能力解決最好,就算無法解決,你說出來也會舒心一些。”
蘇軾疑惑不解地問:“大哥,我現在一切安好,能有什麽事情?”
“你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是吧?是不是感覺自己成家立業後翅膀硬了,可以不認我這位大哥了?”二餅這次是真的有些生氣,話語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
“你察覺到了?”蘇軾原本以為這事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掩飾過去,就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結果還是被二餅洞若觀火。
“說吧,從在澠池聖壽院遇見奉閑和尚開始。”二餅沒有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地說。
蘇軾僅存的一點僥幸煙消雲散,一五一十地把自己這三年多荊棘滿途的心路歷程一股腦傾訴與二餅:從最初奉閑和尚“牢籠志士”這四字坍塌蘇軾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開始,到解試、省試兩次強行壓抑內心的負面情緒導致殿試群蟻潰堤,直到蘇邁出生後初為人父的自己才完完全全地徹底重塑三觀。
二餅疑惑地看了蘇軾一眼,不解地問道:“能夠重塑三觀實乃萬幸。既然如此,赴京為官就不再是壞事,為何還要特意繞道趕來桃花源尋找所謂的‘錨’?”
錨,一頭有鉤爪,一頭固定在船上,拋入水底,使船穩定。經常看到這樣的人,他們整日忙忙碌碌,一會想乾這個,一會又想乾那個,結果一年到頭什麽也沒有做成,自己還覺得很忙很累。總結原因時,又去找其它理由,例如工作沒做好,是領導不給力;關系沒處好,是同事有問題;脾氣性格不好,是緣於原生家庭的影響等等。總之,可以用心神不定、心煩意亂、心猿意馬等形容。按照心理學的術語而言,就是內心缺少了一根“錨”。
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心錨效應”,就是人在內心中要有一根“錨”,就像停船時往水裡扔拋下的船錨。有了這個“錨”,一旦與外界的某個事物產生接觸或連接時,就會在情緒和行為上產生條件反射,從而激發自己的行為初衷。
這個心錨,可以在人的內心深處產生一種定力,它隨時準備與外界連接,並且實現情緒上的亢奮和行為上的突破。如果沒有這個心錨,人就好像缺乏主心骨一樣,情緒忽冷忽熱,行為飄忽不定,結果導致無所事事、一事無成。心錨效應,源於一種自律,凡事要從自己的內心尋求原因。
蘇軾耐心地解釋道:“二餅,步入仕途官場需要設定一個錨點,錨就像是一個圓圈的中心,它是宦海浮沉裡時時刻刻的參照物。現實中的港灣,因為有了錨,船隻才有了安定的地方。人們在經歷了漫長的旅途之後,拋下長錨停留靠岸,才能得到風平浪靜和休養生息。心靈的港灣,亦是如此。絕大多數時候,我們按照社會普世價值觀的指引,會陷入好壞、利弊、得失的泥潭無法自拔,我們的意識往往會屈服於眼前的利益得失。為官者,上或權傾朝野,利欲熏心之下排除異議,大權獨攬;下或屢遭貶謫,心灰意冷之下罷官歸田,不問世事。這些都不可取。所謂錨,就是本我足以安身立命的核心。無論宦成名立,還是芝殘蕙焚,我們都要保持一顆平常心,堅守內心深處的那根‘錨’,咬定青山,保持初心,才能自我救贖,立本而道生。”
二餅有些不明所以,疑惑地問道:“二弟,你所說的高官厚祿後要錨定初心,我能理解。但如果只是被貶謫,辭官返鄉,不貪圖那個狗屁官位不就好了。”
蘇軾搖頭笑道:“大哥,在我重塑三觀的過程中,我曾經也如此想過。遇事逃避,確是最為簡單,但這不是我所追求的。只有經歷過失敗和挫折,才能夠真正地成長。遇到困難時,堅持不懈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道路。唯有在逆境中永不退縮地堅守,才最為不易。做官也是如此。就算連遭貶謫,但只要為官一日,就能照拂一方百姓。個人為此遭受的打擊、不公、冤枉,又算得了什麽。”
二餅連連搖頭,反駁說道:“我不理解,也不讚同。人活一世,前行的道路會越走越窄,身邊的親人朋友會越來越少。作為具有獨立人格的我們,只要照顧好自己和自己真正在意的人就行。別人的幸福苦難,與我無關。退一萬步來說,哪怕你真能照拂一方百姓,但如果最後連自己和家人都朝不保夕,人這一生又有何意義?”
蘇軾豁達地爽朗大笑:“二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這一點上,咱兩兄弟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就不用再討論了。一言以蔽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二餅深深地凝望了蘇軾一眼,不在這個話題上再做糾纏。兩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觀門敞開後,兩人入桃源觀焚香叩拜。
整整三日過後,蘇軾將桃花源的一山一觀、一草一木都深深地烙入識海。兩人不再有絲毫留戀,頭也不回地折返江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