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渠鎮崇壽院距離張家也就20余裡的路程,不到一個時辰,眾人已行至太白山下。
太白山,又名太乙山,是秦嶺山脈的主峰,如鶴立雞群之勢冠列秦嶺群峰,主峰拔仙台,海拔3771.2米,是我國大陸東部的第一高峰。自古以來,太白山以高、寒、險、奇、富饒、神秘的特點聞名於世、稱雄華夏。
張載遙指大振谷口某處一座最為普通的農家院落,簡短解釋道:“我祖籍開封府,自幼習武,10歲時隨外傅學習。奈何15歲時阿爹猝不及防病逝於涪州知州任上,那年弟弟張戩將將5歲。我和弟弟陪同阿娘護送阿爹靈柩北歸開封府。但由於家族中的各種問題,有家不能回,被逼無奈只能僑寓於歸途中正好路過的橫渠鎮,後來索性便在橫渠鎮安家。阿爹葬於太白山下的大振谷口。為了給阿爹守陵,阿娘就在阿爹下葬的附近安家,種田務農養活我和弟弟。阿娘也是大家閨秀,自幼錦衣玉食。飛來橫禍之時、家道衰落之際,誰都無法依靠。人情冷暖,唯有自知。阿娘從此閉門謝客,不見外人,只有蘇伯父例外。這麽些年,也僅有蘇伯父一如既往對於我張家多有照拂。”
眾人聞言,內心一陣唏噓。外傅是指貴族子弟在達到一定年齡時,離開家庭,到外部去接受教育,所跟隨的教師被稱為外傅。張載10歲就能隨外傅學習,可見其出身貴族官宦之家。但一朝變故就至於此,讓人感慨。
眾人來到張家時,其母親陸氏正在田間勞作。張載隔著田間,笑逐顏開地呼喚母親:“阿娘,家中來客人啦,是蘇伯父的弟弟和侄兒,他們代替蘇伯父來探望您啦。”
陸氏緩緩撐起早已佝僂的脊背,抬頭朝著眾人慈藹微笑,那是發自肺腑的歡喜。
蘇軾一眼望去,陸氏已然全無大家閨秀一絲一毫的痕跡可尋,與當地土生土長的農民老太一般無二。陸氏面部皺紋宛如黃土高原上被歲月侵蝕的溝壑,訴說著歲月的滄桑。一雙深陷的眼眸中,流露著慈祥與智慧,仿佛含有無盡的人情事故和人生閱歷。
在張載的招呼下,眾人和陸氏一一見禮認識。隨後,張載領著蘇軾和蘇轍外出在附近太白山下遊玩,蘇洵和陸氏寒暄說話,二餅則幫著陸氏準備大家夥的午膳。
可能是觸景生情,蘇軾和張載不自覺地談起了“人性”的話題。
張載平和地微笑說道:“蘇兄,說起人性,我的人性論和氣本論是一脈相承的。人和萬物都是由‘氣’產生和構成的。因為氣有清濁、精粗、明昏、偏全、厚薄的不同,便產生了千差萬別的物和人。所以,氣的本性就是人和萬物的本性。據此,可以肯定人和萬物都是有性,而且人和萬物的本性,同出於‘太虛之氣’。因此,性是永恆存在的,先天之性本源是純善純清純潔的,但人生下來之後,具有不同的身體條件、生理特點、家庭環境和自然環境。這些外在因素與人與生俱來先天秉賦的天地之性結合,交互作用和影響而形成的後天之性,就是‘氣質之性’。氣質之性中有善有惡,有清有濁,從而決定了人性具有千差萬別。天地之性誠明至善,是善的來源,而氣質之性有善有惡,是惡的來源,是人欲的體現。人犯錯誤,作惡了,是氣質之性中的惡性,人要成為聖賢君子,必須變化氣質之性,去掉氣質之性的遮蔽,回歸和彰顯天地之性。”
蘇軾心悅誠服地讚歎道:“張兄高議,蘇某拜服。請問在張兄的人性論裡面,如何能夠做到變化氣質之性?”
張載成竹於胸地說:“變化氣質之性的方法,途徑是接受教育,學習禮義道德,養氣集義。養浩然之氣須是集義,集義然後可以養浩然之氣。集義猶言積善也。通過積善,克己,而且堅持不懈,才能不斷變化氣質,獲得正直剛大的浩然正氣,從而達到聖賢君子的境界。”
蘇軾虛心求教:“張兄,我不太擅長這種理論性的學術提煉總結。我認可張兄對於人性的說法,人都有各自的性,性是永恆存在的。後天之性先且不說。針對先天之性,我認為純善純清純潔只是先天之性的表象,先天之性的本源是‘特定’的,因人而異,而非純善純清純潔的大同。先天之性和後天之性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相對獨立的存在。後天之性確實可以通過一定的方式方法得以改變,但後天之性無論如何改變,都很難觸動先天之性,就算有所觸動,那也是觸動的先天之性的表象,先天之性的本源幾乎無法碰觸。”
“哦?”張載明顯被蘇軾勾起了興致,好奇發問,“那麽請問蘇兄,先天之性的本源在何時會被觸動?”
蘇軾眼神飄渺,抬頭望天,果於自信地說:“生死道消之時。”
張載略一沉吟,體悟蘇軾言中之意,眼中犀利精光一閃而過,面色肅穆地說:“蘇兄此言過於驚世駭俗了。”
“哈哈!”蘇軾不置可否地爽朗一笑,“張兄,這僅僅是蘇某個人的愚見,無須在意哈。”
“咳咳!”蘇轍似乎感受到了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火藥味,使勁乾咳兩聲,不動聲色地打斷兩人潛在的對立情緒。
蘇轍見張載和蘇軾的目光果然轉向自己,於是一指這太白山的大好風光,意氣揚揚地建議說:“太白山下,美景當前,何不賦詩一首以助雅興?”
張載搖頭一笑,打趣說道:“子由,此張載非彼張載,作詩我就不獻醜了。還是讓咱們的詩詞大家子瞻即興賦詩一首。”
蘇軾也是被張載“此張載非彼張載”的話語逗樂了,當仁不讓地說:“尊張兄之命。古有曹植七步成詩,今有蘇軾效仿先賢。”
只見蘇軾第一步踏出,莊重肅穆,屏氣凝神;
稍緩蘇軾第二步踏出,神色緩和,自信不疑;
俄頃蘇軾第三步踏出,平心靜氣,從容不迫;
緊接著,蘇軾一鼓作氣第四步、第五步、第六步、第七步幾乎同時踏出,四步踏出的同時,一首五言律詩就已從蘇軾口中宣泄而出:
“馬上續殘夢,不知朝日升。
亂山橫翠幛,落月淡孤燈。
奔走煩郵吏,安閑愧老僧。
再遊應眷眷,聊亦記吾曾。”
“蘇兄大才,張某拜服。”張載對於蘇軾的七步即興之作歎為觀止,隨即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蘇兄,不要受我先父和張家的影響。咱們定然是要考取功名,報效國家的。”
蘇軾豪邁大笑:“張兄,情之所至,興之所至。此乃小節,浮沉不掇,不枉縱即可。我輩讀書人上報國家,下安黎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張載狠狠地點頭道是,在已經高看蘇軾的基礎上更加高看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