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用户中心
搜书趣 > 其他 > 俯仰人间二十春 > 21、谒金门(五)

俯仰人间二十春 21、谒金门(五)

簡繁轉換
作者:步月归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2-19 10:17:24 来源:源1

一秒记住【笔趣阁】xbiquge365,更新快,无弹窗!

皇帝走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苏郁仪像是才睡醒,长发已经散开了,微微散乱着如同绸缎般披在肩上。

桌上摊着几本书,床上的被子也不复平整,被子掀开一个被角,维持着主人才起身时的样子。

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灯下,乌黑浓密的长发一直垂到臂弯下面。她本就消瘦,没有穿官服看上去便更是单薄,青色的直裰裹着一身弱骨,橙黄色的灯光下,郁仪的脸庞白得透光,一双眼睛澄澈仿佛能将千山万水都照亮。

皇帝今年才十五岁,太后拿他当孩子看,也还没给他准备晓事的奴婢,皇帝也很少有能和女子单独相处的机会。

过去他常有半夜召见大臣的习惯,也曾与汪又之类的伴读抵足而眠,彻夜聊天。所以来找郁仪之前,皇帝脑子里也没转过什么复杂的念头。

他过去从没有刻意将郁仪当作女子来看,只隐约记得是个模样清秀、口齿伶俐的女孩子。

郁仪也没在他面前露出过如此妆扮,骤然一见,竟让皇帝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陛下?”郁仪从桌上的茶壶里为他倒了杯水,“陛下怎么到下官这里来了。”

皇帝接过水,目光却落在郁仪袖子下面的那截欺霜赛雪的皓腕上。

轻纱浅带惹秋堤,手腕柔纤自握犀。

郁仪的手常年写字,瘦长白皙,搭配着这一节凝润如玉般的手腕,当真是极为赏心悦目。

“你今日去了厂狱,可是我母后的意思吗?”皇帝一面问话,一面又有些心不在焉。

“回陛下,不是娘娘的意思。是户部给了下官状子,一道去听审。”郁仪掩唇咳了几声,“下官回来之后便头昏脑胀,约么是病了。

皇帝也觉得东厂狱那地方阴气重,见她额上挂着汗,以为她被一场堂审吓得不轻,于是安慰道:“你且歇着,朕来找你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郁仪靠在床头,他便在凳子上坐着:“这吴阅先要不要杀,着实是件为难事。”

“若他真有不臣之心,杀了也便杀了。”郁仪道,“只听闻吴郎中桃李满天下,是个诤臣,对他有偏袒之情的人也不少。”

“正是了。吴阅先不是个结交朋党的人,他这份赤子心肠几十年未改也的确是难得。只可惜他这几本折子,都打在了司礼监那群人的七寸上。也不单是司礼监,但凡是手里握着权势的,有几个舍得松开?”皇帝抬起头,“所以你的心思和朕是一路

的,若朕不想被这内阁那群人捏在手里,就得有自己的人,吴阅先是一定要保下来的,保住他,也是保住他膝下的那些门生。”

他心里拿郁仪当自己人,因为皇帝也知道,郁仪尚且弱小,且没什么倚仗。

官阶低又如何,跟在太后身边,纵然是九品官也没人敢看低她,这就够了。

皇帝现下要做的,是能在六科、御史台都安插自己人。

“我会将此案呈交给母后,届时还得由你出言保下他。”皇帝把玩着郁仪给他的粗瓷茶盏,“你放心,我会力排众议支持你,若真能靠这个法子留下吴阅先一命,也算不枉咱们一番谋划盘算了。”

“是。”郁仪点头,“那日我会当庭向太后娘娘进言的。”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朕便回去了,今日之事还请苏侍读保密,不要让第三人知晓。”

郁仪凝噎了一下,余光瞟了一眼屏风,才平静道:“好。”

皇帝起身,郁仪也欲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的肩膀:“不用,你躺着。”“

手才按住她的肩膀,皇帝的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这女孩儿的骨头架子就是和爷们的不一样。

纤细的柔韧的,像是稍微一用力就能压断似的。

她仰着脸眉心?蹙,明明没有故作姿态,却让人觉得想要怜惜。皇帝虽年轻,骨子里却是个自负的人,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自以为是,认定的事轻易不愿意去改。

因此他满心只觉得郁仪可怜。

“今日这事属实是吓着你了,那鲜血淋淋的东西不是你这姑娘家能看的,一会儿朕叫人给你送点安神的药来吃,睡一觉就好了。”他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边,也不叫郁仪送,径自便出门了。

郁仪这间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她咳了声:“张大人,陛下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说到这又觉得这话属实古怪,像是他们二人在背着皇帝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郁仪走到门口将门重新锁紧,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松了一口气。

再回过头时,张濯已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鬓发不乱,眸若寒星眸,人照旧是很冷淡的样子。只是衣袖上的划痕清晰可见。

没有镜子,张濯看不见自己的仪态,而仅仅只是皱着眉,像是在思索皇帝适才说过的话。

“你若如陛下所言,向太后进言。只怕太后会对你有所疑心。”明明方才还剑拔弩张,张濯此刻却又控制不住地要为她殚精竭虑,“你此刻若失了太后的信任,便成了弃子。你………………”

他抬起眼睫,却见郁仪正靠着灯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柔顺的乌发,秋水般的眼瞳,韧如松竹般的瘦骨。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张濯已经忘记自己十几岁时是什么样子了,那距今已经太久太久。

可年轻的郁仪正伫立在他面前。

丝丝缕缕的漫长思念扼住了张濯的喉咙,他轻轻垂下眼帘,掩盖自己的微微失态。

他突然意识到,能再见她一面,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不是郁仪幸运,幸运的人是他自己。

只为这一面,他情愿为她机关算尽地谋万全、情愿舍一己之身,让她的路能走得更加安稳太平。他又怕自己帮她太多,让她冒失莽撞、树敌太多,以至于在他死后得不到善果。

这进一步、退一步,于他而言都太难太难。

最后,他说:“做你想做的吧。

剩下的一切,都交给他。

让她活成她自己想要的模样,这不也正是张耀自己所期盼的吗。

郁仪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了方才掉在床下的那把匕首。

双手递呈。

“我何尝说过要与大人分道扬镳的话。”郁仪的目光落在匕首上,“多谢张大人成全。”

玄黑的匕首摆放在她凝白的掌心,竟有一种古怪又凋敝的美感。

刀身的引血槽是用复杂的纹路雕镂而成,刀柄镶嵌曜石,尾部雕刻一枚兔,于光下光辉熠熠。

张濯记得这枚匕首前一世的样子。

郁仪外放灵州前,张濯将这把匕首赠给了她。希望这把刀能给她防身之用。

后来,这把刀是作为苏布政使的遗物,由锦衣卫交还给他的。

重回张濯手中时,刀柄已然被摩挲得光亮,尤其是那一枚蜂兔,似乎被人握在手中把玩过无数次。

从刀鞘到刀刃,处处被打好了一层薄蜡,养护得很是用心。

郁仪的心思,尽在不言之中。

可能就连郁仪自己都不知道,太平九年,外放灵州的第一个除夕,张濯曾经千里迢迢去灵州看过她一次。

她披着斗篷在忙着为百姓搭雪棚,鬓发上满是雪片,眼睛却明亮如灯火。

好似骤然天光破开一个口子,阳光倒山海般落在她身上。

干活干得累了,她便接过旁人递上来的烧刀子灌上一口。

她笑得很开心,是过去在紫禁城从没有过的开心。

她同身边人说:比起过去身处庙堂,她更喜欢现在,能靠自己的双手,一钉一铆地做些什么。团团白雾散开在她的唇齿边,哪怕隔了这么远,都能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那时的张濯站在一丈之外隔着鹅毛大雪看她。

风尘仆仆地自千里外赶来,衣上的尘霜犹在。

张濯却也随着她一道轻轻弯唇。

那一刻,他由衷地为她高兴。

他站在这个由她缝缝补补、焕然一新的灵州里,看着她被百姓由衷的爱戴,心中涌动着无尽激动与自豪。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青梧桐,是长刀弯弓、是红鬃烈马。

她铮铮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就是他最得意的功绩。

风雪扑灯,那时他想着若她不愿回京,他可以每年都来看她,或许有一天,他也可以挂印辞官,在此地守着她终老。

可皇上没有容下她,能留给他的,仅仅余下那把他赠给她的匕首。

后来,张濯在收敛她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根她用来给发的木簪。

也许是某天她绾发心急了些,木簪上尚缠着她的一截断发。

张濯记得她曾说过自己的头发太滑,若用玉簪总不稳当。

她还说这根木簪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所以最喜欢。

斯人已逝。

望着这根木簪,张濯终于难以自抑地潸然泪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皆虚设。

他早就与郁仪一道死了,死在七年之后。

此刻,张濯看着郁仪掌心的匕首,终于轻声开口:“送给你了。不必再还给我。”

郁仪迟疑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

张濯又道:“不要就扔了。”

郁仪默默将匕首收起来,又指了指张濯的衣服:“张大人要不命人送身衣服来吧。

他们一坐一立,空气又安静下来。

“张大人你饿吗?”郁仪起身,从抽屉里拿了一把肉脯给他,“尝尝,这是知宝居的肉脯。”

张濯拧着眉心,缓缓从她掌心拿了一片,尚未放入口中,就听她继续道:“是前阵子曹岑给我的,我一直忘了吃,幸好天气冷还没坏。

听见曹岑这个名字,张濯又松开手将肉脯放了回去:“你吃吧,我不饿。”

他又道:“放了这么久应该是坏了,我一会儿替你丢出去吧,省得吃坏了肚子。”

待张濯出宫时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

头顶一勾银蓝的月,星斗如同一弯水河。

马车轻摇晃,他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头脑中还在转动着今日的事。

皇帝明显有拉找郁仪的心思,他今日来见郁仪,显然别有动机。

前一世的张濯早就知道,皇帝想要得到郁仪的心思与日俱增。

小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他始终无法轻易相信一个臣子的忠心,只有让郁仪成为他自己的女人,才能稍稍安心。又或者说,怀疑已经成为了他刻在骨血深处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得到的越多,就越能放心。

张濯也在思考,如果郁仪真的做了皇帝的女人,又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若没有名分,那么她将会失去太后的信任,她将不得不依附于皇帝偷生。

如果皇帝给了她名分,那她将失去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底气,成为天子后宫里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郁仪啊,这是一条比政治更险阻的路,它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更是要将你敲骨吸髓,埋葬你的才华、掩盖你风华正茂的青春,让你为他的龙椅与江山陪葬。

很多事想得越多,张濯的头便开始隐隐作痛。

还是该让郁仪在宫外置个宅子,若不然,皇帝想见她抬腿便能去,未免也太方便了些。

张濯倒了一杯水捧在掌中来喝,在氤?的水汽里,听见成椿坐在车辕上和车夫聊天,车夫是个哑巴叫钱宝,是个朴实憨厚的人,成椿平时就很喜欢和他唠叨,因为知他是哑巴且不识字,说起话来总是肆无忌惮。

成椿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且因为那日刚好是顺风,张濯隐约能听到个七七八八。

“你看见了吧,大人的衣服。你肯定看见了。”

“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就破成这样,还是在苏侍读那里。“

“你知不知道苏侍读,就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女诸葛,状元游街那日她也在,就是没戴花。”

“她送大人出门时还叮嘱了,让大人注意身子,你说为什么别的不提,偏要提注意身子这样的话。”

成椿仗着车夫是哑巴,滔滔不绝指手画脚,说得正在兴头上。

“成椿。”张濯冰冷的声音自车厢里传来。

“是,大人。”成椿暗叫不好。

“把嘴堵上。”

“.......“

张濯已经走了良久,郁仅仍坐在床边,轻轻将张濯塞给她的匕首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像是一整块玄铁铸成的利器。

在这煌煌内廷,他竟敢随身佩刀上殿。这既彰显出了太后对他的信任,也得以窥探出一池静水下的淡淡机锋。

是为了杀人,还是自保?

还是用杀人来自保?

这把刀到底沾过谁的血?

郁仪想起曹岑买的肉脯,才发现装肉脯食盒已经空了,显然张濯走时特意将它全都带走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食盒,郁仪垂下眼莫名有些想笑。

她走回床边,一个人静静地躺了下来。

她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闭上眼睛。

在这沉沉的黑暗里,郁仪伸出手从怀中取出一片玉佩,紧紧握在手里。好像这是天地间,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随着物议如沸,有为吴阅先请愿的人,自然也有要求诛杀他的人。

时间到了六月初二,这件事由司礼监呈交给太后,请她做最后的裁夺。

这哪里是要让太后定夺吴阅先的生死,更是要逼得太后在内阁与司礼监中间作选择罢了。

吴阅先被允准沐浴,又换了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不至于污了太后的眼睛。

庭审改在刑部,没有在厂狱里。

太后没有命人设垂帘,与皇帝一道坐在刑部的首位上。

司礼监的人侍立于左,内阁的群辅侍立于右。只有首辅赵公绥和掌印高世坐在一左一右的首位处。

郁仪站在太后身后,今日不用她摆录口供。张濯与傅昭文一道站在赵公绥身侧。

适才刑部的主事已将前因后果??讲诉,高世逢的目光扫过张濯,淡淡道:“原本单从一首诗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是奴婢后来越想越心凉,他左一句王莽,又一句周公瑾,怕只怕吴郎中有拿周瑜自比之嫌,有影射陛下之意。且不说这首诗传

播甚广,就连宫外也有风传,很难说吴郎中心里没有分毫怨怼之意。依奴婢看,吴郎中老臣之心,赏他全尸也在情理之中。”

赵公绥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想为吴阅先声辩,只不痛不痒地说上两句:“高掌印也说了,一首诗而已。这样的诗没有成干也有上百。所谓“刑罚者,非以怒人,亦非以快一己之心也”。若仅以此论罪,难逃偏颇之嫌,也让天下之士,无所逃命。“

“赵阁老以为,吴阅先心中就无半分怨怼之心吗?兴平十年的事,离现在过了二十年,吴郎中家里还供奉着谢云华的牌位,谢云华可是先帝钦定的罪人,三族尽诛。”高世逢已经派人查抄了吴阅先的家产,将他的私宅与田庄都翻了个底朝天。

提到早就作古的谢云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谢云华是浙江绍兴府人,庆洪末年二甲进士。初授翰林院编修,因才思敏捷,屡次直陈国事,后历任礼部侍郎、吏部尚书,遂入内阁,参预机务,官至首辅。

只是被人检举伙同宣府都尉勾结鞑靼意图谋反,彼时京中关于谢首辅聚集党羽之说甚嚣尘上,景帝盛怒之下,将谢首辅处以极刑,三族皆灭。

吴阅先曾是谢云华的挚友,谢家灭门之际,他屡次求情,甚至在午门外被廷杖。

这都不是秘密。

太后看向跪在堂中之人:“吴阅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阅先微微闭目,再睁开时神情冷淡:“唯愿一死,以谢陛下与太后。”

刑部的郎官咳嗽了一声道:“这可是你唯一能和太后娘娘自辨的机会,过了今日,便再也没有法子自证清白了。

吴阅先声音嘶哑:“罪臣无可辩驳,甘愿领死。

坐在太后身边的小皇帝心急如焚,给太后身边的郁仪使眼色。

一道眼风向他扫来,皇帝抬眼看去,张耀已将目光收回,只是眉心蹙起。

郁仪收到了小皇帝的授意,走至太后身边,轻轻跪下:“下官想再为吴郎中求个情。”

整个刑部鸦雀无声。

张濯脸色铁青:“苏侍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太后抬手作了个“止”的手势:“你让她说,话憋在心里也难受。”

太后眼眸深邃,语气平淡。

张濯突然明白了太后的心思。

她不想让吴阅先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

太后在等一个能为他开口的人,给她一个宽恕吴阅先的理由。

只是吴阅先供奉谢云华牌位之事,往小处说是悼念旧友,往大处说却是对先帝心存怨怼,有不臣之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为吴阅先辩驳的人,便会是众矢之的,也是将太后对吴阅先的愤怒转嫁在自己身上。

张濯静静地看着苏郁仪的侧脸,心绪几番起伏,藏于袖中的手渐握成拳。

“不过区区一块灵位,何至于将吴郎中定罪。所谓赏善罚恶,贵在中道,太祖建国时尚尊北元先君、重用前朝旧将、委任官吏,允准其祭奠先人旧主。若仅因缅怀旧友便足以论罪的话,岂不要将我朝靼将??戮尽?上至冠军侯、下至锦衣卫,靼

将之数近干,若都血洗,不知高印想以何人填补空缺。政治不外乎人情,高掌印是要以朝纲而灭人欲了。”

“若只因此事便可将人定为逆党,岂非人人自危,人人相疑,上下惴惴、尔虞我诈?”

高世逢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看了一眼太后,又笑道:“哪来的小姑娘,为何杂家从未见过你。”

他明知故问,言语间尽是轻蔑之色。

郁仪亦笑:“不值一提之人。”

皇帝在一旁道:“她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如今在我母后身边侍读。高掌印过去没见过,今日便见过了。”

太后的目光淡淡瞥向皇帝,随即又将目光收回。

高世逄笑道:“奴婢到底还是要听娘娘的,娘娘说什么,奴婢便是什么。哪里敢有分毫违逆僭越之心。”

“苏郁仪。”太后叫了她的名。

“是,娘娘。”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口气。”太后的眼睛落在郁仪的脸上,“竟敢以先祖之名,袒护此等罪臣。”

“哀家当真是太过垂怜纵容你,让你敢在这高堂之上言之凿凿。”

郁仪将身体匍匐下来,并未辩驳,但皇帝却有些坐不住了:“母后,她………………”

“哀家在和她说话!”太后一道眼风扫过,皇帝只得噤声,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甘神色。

郁仪垂眸:“吴郎中随侍三朝,多立殊勋,但求娘娘轻置极刑,则免“一夫冤死,万民怨声,慎用诛戮,以明法度之仁。”

高世逢冷冷道:“此人既已触怒天威,国法何容偏贷,岂容挟恩相护。若不从重,恐失刑典。莫不是苏侍读意在徇私?”

小皇帝如热锅之蚁,在座上几次想开口,身边的宝仁一直在拽他的袖子,生怕他按捺不住。

太后明摆着不想让他多话,此刻说得越多反而越是不利。

“好了。”太后靠在座椅上,环顾堂下众人:“吴阅先藐视君上,论罪理应处斩,哀家看在太祖份上暂且留你一命,将你杖三十,流放广宁。至于苏郁仪,罚俸半年,廷杖二十。“

锦衣卫的刑凳很快便被摆好,吴阅先率先被打了三十杖,一轮廷杖后已然昏迷不醒。太后命人将他抬了出去。

轮到郁仪时,小皇帝再一次看向张耀,眼神中有求助之意。

若堂上还有人能救苏郁仪,应该也只有张濯了。他顾不得昔日与张濯的恩怨,目光分外殷切。

郁仪恰在此时抬头看向张濯,轻轻摇了摇头。

张濯的掌心已被指甲压出血痕。

这是苏郁仪博得太后信任的好时机。他若是为她求了情,在太后眼中便更是会将他们二人视作一党,如此下来,苏郁仪将很难再得重用。

这一轮刑杖,看似是敲打郁仪,何尝不是在试探他的心意。

从他举荐苏郁仪之日起,太后心里便已经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一番皮肉之苦,便是苏郁仪自证的最好时机。张濯不能求太后原谅她,更不能忤逆太后的心意。

太后要的,是无依无靠的孤臣。

是逆来顺受,俯首帖耳的忠臣。

信任二字,失去了就彻底失去了。

可惜这东西,苏郁仪不能丢。

看着郁仪沉默地伏在刑凳上,皇帝的心也重重地沉了下去。

前有汪又,后有苏郁仪。

他身为一国之君,两手空空,做不了想做的事,护不住想护的人,简直滑稽可笑至极。

皇帝从没想过权力是什么,在他过去看来这东西太虚无缥缈。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权力是说话的权力,是不被违逆的权力,是能掌握生杀的权力。

他救不了苏郁仪,就像救不了汪又一样。他前几日对苏郁仪承诺会保护她,此刻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皇帝脸上几番风云变换,眼中有挣扎之色,看上去他屡次想要起身,当庭再说些什么。

太后面沉如水,眼风扫过,显然也不想让他在此刻轻举妄动。

张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心快如电,在皇帝准备站起身的瞬间,撩起衣袍跪在了太后面前。

趁着皇帝还未开口,张濯俯身叩首:“苏侍读是臣举荐之人,臣用人不察,不敢乞求娘娘宽宥,唯愿替她领罚、代她受过,以安臣愧疚之心。”

他刻意抢在皇帝前面,如此一来,他就从护着郁仪变成了护着皇帝。

看到张濯抢在皇帝前面开了口,太后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皇帝殷切地看向太后:“母后不如就从他所请吧。”

郁仪伏在刑凳上,静静地看着张濯的背影。

张濯已登宰辅之位,面君不跪,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矮身跪下来。

朱红的官服下,可以看见他颈后的骨节。

可见官袍下的身躯是何等的清癯。

山南山北雪晴,

千里万里月明。

她有很多疑问想开口,又怕是自己太多想。

张濯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可郁仪明白,他原本可以不这么说、不这么做。

太后道:“既你执意如此,便代她受十杖吧。”

她站起身扶着孟司记的手淡淡道:“此事到此为止吧,哀家不想再听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出去,皇帝临走时回头又多看了郁仪几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太后走出了刑部的门。

陆零握着廷杖来学刑,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平淡道:“苏侍读,我是不会徇私情的。”

“我知道。”郁仪笑了一下,“我不会怪你。

“请容我将身上的东西收好。”

张濯这才看见,一向不佩戴饰物的苏郁仪,今日在腰间的玉带上佩戴了一块白玉?。她将白玉?解开,又用衣角细细擦拭一番,妥帖地收入怀中,而后才再次伏在了刑凳上。

陆零面不改色地握住刑杖,十转瞬便打完了。

张濯上前来扶了她一把,郁仪才起身便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十杖虽不多,但对女子来说还是有些重了,血湿重衣,她的脸白得厉害。

“我没事。”她轻声道,“连累张大人了。”

张濯招来门口两个内侍:“扶她回去。”

郁仪走到门口时扶着门框回头看去,张濯尚站在原地。

二人四目相对,张耀竟笑了一下:“怎么,苏侍读要留在这看看我的狼狈模样吗?”

张濯过去很少笑,即便是笑,也大都别有深意。

此刻的笑容竟多了几分真切。

温和中带了一丝戏谑,像是有让她宽心之意。

郁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任由两名内侍扶着她走出了刑部的门。

慈宁宫里噤若寒蝉。

太后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皇帝一人。

皇帝一声不吭地跪在太后面前,任由太后将桌上的奏折尽数拂落在地。

皇帝自己也记不清见了多少回母后如此恼怒的模样。

大约是在先帝死后,才多起来。

太后盯着他,静静道:“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前天晚上去见了苏郁仪吗?”

小皇帝梗着脖子不说话,太后气极反笑:“你就不怕外头的清议难听吗?”

“可苏郁仪,她是大齐的官员啊。”

“是,你说得没错,然后呢?”太后在他面前站定身子,“她还是一个女人。你半夜去她的住处,就不怕大臣们议论吗?”

“有什么好议论的,朕不怕。”

见他用朕自称,太后冷淡道:“你不怕,苏郁仪不怕吗?”

“她出身寒微,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你难道还能不懂?你是天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过惯了奴才们的恭敬奉承、锦衣玉食。你也知道,她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女进士,你如此深夜出入她的房中,你就不怕别人说她攀附皇恩,在

你的床榻上搏得官身?你这样是毁了她,也是毁了你自己。”

这一席话说得皇帝怔了怔,随后他放轻了声音:“母后总说要为儿子选妃,儿臣为何不能选苏郁仪为妃?”

太后气得说了两个好字:“你喜欢她?”

皇帝垂下眼:“不知道。但儿臣觉得,这样可以得到她的忠心。”

“得到一个人的忠心有很多种。”太后终于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你要让她尊敬你,臣服你,而不是像男人征服女人那样征服她。更何况,你身为皇帝,更不能让女人觉得你可以被利用。“

“现在,你告诉哀家,你还喜欢她吗?”

太后的语气和蔼温柔,让皇帝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孩提时代。

可越是这样的语气,皇帝心里就越是难受。他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母后在用温柔的方式逼他就范。

他不想应承她,因为他觉得自己该有权利喜欢任何人。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譬如为什么张濯能说的话他却不能说,又譬如太后到底害怕的是他唐突了郁仪,还是怕他因宠失政。

这些话含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小皇帝咬紧牙关,终于红着眼睛说:“是,儿子不喜欢她了。

“好孩子。”太后的手轻轻落在皇帝的额上,笑容温和如慈母,“此一事,苏郁仪也算没有让哀家失望。哀家会把她留给你用,你要好好用她,为你的江山社稷铺路。”

那一刻,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只能如过去无数次一样,安静垂首:“多谢母后。”

那日入夜后,郁仪趴着床上写字。窗外有夏虫低鸣,三三两两的萤火虫张阖着翅膀,如飞雪般悄无声息地落在郁仪养的栀子花上,暗香盈盈。

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

她听到有人叩门,以为是刘司赞:“姐姐进来吧,门开着。”

门吱哑一声响过后便停了,夜风里含着一缕幽微的奇南香。

郁仪抬起头,竟是张濯静静站在门口。

她身上的伤才换过药,所以只穿了中衣,乌发轻绾,倒也不至于衣不蔽体。

雨晴烟晚,溶溶月色泼洒了他一身,他没有走进来,只在门口对她道:“可好些了?”

“好些了,张大人进来坐吧。”郁仪说着要起身,张耀比了个止的手势,“我不坐了,只是来看看你。”

方才推开门,见她隔着灯火咬着笔头写字,一室橙黄,竟是说不出的温馨美好。

郁仪道:“我听邓彤史说,张大人受了廷杖后,只草草上了些药,随后便回了户部当值,可还受得住吗?”

张濯靠着门框,淡淡颔首:“我没事。”

他神色分明不大好,唇色也很淡,郁仪知道他素来孱弱多病,于是执意让他进来:“张大人若不进来,便是觉得我诚意不够了,我这就亲自将大人请进来。”

见她当真要起身下地,张濯叹气:“好了,依你。”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