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陶轂”
趙匡胤不僅要削弱藩鎮軍閥的權力,還要削弱宰相的權力,在如何瓦解相權方面,趙匡胤也是做了不少功課的,前文已經提到趙匡胤隔山打牛,利用“周三相”的弱勢來削弱相權。在這個過程中,趙匡胤還有一條備選方案,那就是提拔一位或幾位資歷老、聲望高,但根基淺的新人,用他們逐步替換“周三相”,以便更輕松無阻地削弱相權。道理就跟權臣或權閹擅行廢立,擁立一位柔弱易製的傀儡皇帝一樣,趙匡胤需要一位傀儡宰相。
巧了,有一人曾經進入到趙匡胤的眼中,此人也確實非常渴望當上宰相,為當宰相而不擇手段,但他卻偏偏憑實力讓趙匡胤下定決心不拜他為相。
此人正是陶轂,在前文多次出現,比如南唐專題中被韓熙載的美人計戲耍。
榮登相位是陶轂先生的畢生追求,然而他一路走來,留給歷史的卻是一串串令人鄙夷的黑料:
陶轂的出身是比較悲慘的,他原本是官二代,父親是刺史,但不幸幼年喪父,陶轂只能跟隨母親改嫁,開啟了寄人籬下的童年生活。仰人鼻息的生活練就了他善於察言觀色的本領,更是對升官發財、出人頭地有著近乎瘋狂的追求。
後晉時終於成功上岸,進入體制內。為了攀升而向時任宰相的李崧投稿自薦,李崧與另一位宰相和凝都非常欣賞他的文筆,於是聯名向朝廷推薦,陶轂最終進入到了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殿堂——翰林院,並很快加上了“知製誥”的頭銜,成為天子近臣。
然而很快,他就與同事——兗州節度使安審信鬧起了矛盾,被貶為太常少卿。陶轂並未就此沉淪,越挫越勇,永不低頭,終於用自己扎實的才學贏得了朝廷的信任,再次拜為中書舍人,重回權力核心。
至此,他的故事還算比較勵志的正面典型。只不過很快地,畫風就開始突變了。
遼滅後晉,陶轂化妝出逃未果,被遼軍捕獲,裹挾北上。陶轂不願為“太君”賣命,更不願移民到荒漠草原客死他鄉。正當陶轂心灰意冷之時,遼太宗耶律德光病逝於殺胡林,遼軍內部陷入混亂,陶轂果斷越獄,並睿智地投靠了剛剛稱帝的河東劉知遠,被任命為給事中。
後漢僅存續了三年,且實權被楊邠、史弘肇、王章、郭威等“武將派”把持,文官集團則基本是劉知遠的河東嫡系,比如蘇逢吉、蘇禹珪、竇貞固等,而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政治洗牌中,劉承佑也是依靠“舅族群小”的力量,前文均有詳述。
總之,像陶轂這樣的,既非劉知遠的河東嫡系舊部、又非劉承佑東宮藩邸心腹的前朝小鎮做題家,是很難獲得上升通道的。
在後漢的政治鬥爭中,後晉舊臣李崧遭到蘇逢吉等後漢新貴勢力的排擠,李崧被迫靠邊站,稱病在家。在此期間,李崧得到一個令他無比心酸的消息,帶頭詆毀他的人竟然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陶轂。李崧歎道:“陶轂當初只是單州判官,是我把他推薦到中央的,想不到他竟以怨報德,我不明白我究竟哪裡得罪他了。哎!”
李崧當然沒有得罪他,但陶轂要跪舔當權者蘇逢吉,李崧便成為陶轂納給蘇逢吉的投名狀。
很快,在陶轂等先鋒的幫助下,蘇逢吉成功扳倒李崧,並將李崧滿門抄斬。
某一日,李昉因公事拜訪陶轂,陶轂忽然問了一句,“你認識李崧嗎?”
李昉回答說我當然認識,他是我的一個遠房叔叔。
陶轂於是無比驕傲地說道:“嗯……他的死,我可是出了不少力啊!”
李昉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汗透衣襟。
豈止李昉,任何人恐怕都要汗毛倒數。把自己的恩人陷害到滿門抄斬的地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但不加以遮掩、否認、狡辯,反而還成了他炫耀誇讚的豐功偉績!什麽叫喪盡天良,什麽叫人性泯滅?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
到了柴榮時期,陶轂參與了“高平之戰”,在此期間,陶轂敏銳地捕捉到一次晉升的機會。當時的翰林學士魚崇諒正在家鄉照顧生病的母親,沒有第一時間趕來報到,於是陶轂便向柴榮進獻讒言,說魚崇諒是心懷觀望。
前面詳細講過“高平之戰”,表面上是後周與北漢的一次正面軍事較量,實際上是柴榮對內部的政治摸底,快速建立起以柴榮為核心的新權力體系,簡單說,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小測驗。在這個節骨眼上,“有顧望意”是非常危險的指控,起步價是夷三族。
柴榮果然“頗疑之”。魚崇諒上了一封陳情表,解釋自己的處境,希望皇上能夠理解。柴榮還算是比較仁厚的,準許魚崇諒繼續在家侍奉老母。不過,魚崇諒的仕途也就此終結,再也沒有收到朝廷的征召,一直等到幾十年後的宋太宗趙光義即位,才得以重新啟用,然而僅一年之後,魚崇諒就病逝。
陶轂一句讒言,斷送了魚崇諒的政治生涯。踢開魚崇諒之後,陶轂順理成章地頂替了他翰林學士的位置。
隨後,柴榮給群臣布置了兩篇命題作文,、。在這次作文考試中,只有王樸、竇儀、楊昭儉、陶轂四人主張南下征淮,其中王樸最早提出了“先南後北、先易後難”的國家戰略,贏得了柴榮的特殊表揚。這四人也就進入到柴榮的重點培養人員名單中,成為宰相候選池。
四選三。拜相概率75%。
那麽問題就來了,如何才能讓拜相的概率從75%提升到100%?
答:乾掉一個競爭對手。
史書上明確記載了陶轂針對竇儀的打擊,“力排竇儀,儀以是不得相位”。顯然,繼魚崇諒之後,陶轂又成功阻擋了竇儀。
為什麽是竇儀?王樸和楊昭儉呢?
王樸,柴榮的藩邸舊臣、從龍嫡系,郭威時期就是柴榮的首席智囊;
楊昭儉,官宦世家,唐武宗朝宰相楊嗣複的曾孫,祖父楊授是唐朝刑部尚書,父親楊景是後梁時左諫議大夫,其本人在後唐明宗朝進士及第,與張昭遠同修,先後受到石重貴、柴榮的高度表揚;
而竇儀最早是景延廣的幕僚,而景延廣就是挑起“晉遼大戰”的戰犯元凶,是公認的誤國典型,要為後晉的滅亡負主要責任。
顯然,竇儀是三人中的軟柿子,這有可能是陶轂為什麽只針對竇儀輸出的原因。當然,也許在“力排”竇儀的同時,也對王樸、楊昭儉雨露均沾。
在誣陷排擠潛在競爭對手的同時,陶轂也毫無下限地跪舔當權者,比如魏仁浦。魏仁浦是郭威建立後周的功臣,深受郭威、柴榮的器重,先後任樞密使、宰相。
陶轂對魏仁浦說自己也有個姓魏的姥爺,您就是我親舅舅,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看見魏仁浦的身影,陶轂就會畢恭畢敬地跪地磕頭,給舅舅請安問好。連呂布前輩都要感歎一聲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在陳橋兵變的過程中,陶轂的無恥嘴臉更加暴露無遺。沒錯,他就是提前寫好禪讓詔書,在關鍵時刻獻給趙匡胤,搖尾邀功的那位。此後,他便自認為有功於趙匡胤,以大宋王朝開國元勳自居,沾沾自喜,認為當上宰相是十拿九穩板兒上釘釘的事兒了。
他不知道的是,馬屁拍在了馬蹄上,趙匡胤對他賣主求榮的卑劣行徑非常反感。
在大宋朝,陶轂仍然我行我素,誣告給事中李昉,還拉上好朋友張昭遠,讓張昭遠幫他作偽證,一起誣陷李昉,前文有敘,氣得張昭遠在趙匡胤面前失態,大聲斥責陶轂欺君罔上,結果趙匡胤卻怒張昭遠君前失禮,張昭遠悲憤之下遞交辭職信,然後就退休致仕,直至最後去世也沒能得到重啟。
陶轂又斷送了張昭遠的仕途。
宋初的文官一哥由“周三相”變成了趙普,舅舅魏仁浦失勢,於是陶轂又轉而跪舔趙普。巧了,趙普也討厭竇儀,這可給了陶轂機會,陶轂更加肆無忌憚地打壓竇儀。其實趙匡胤一直想拜竇儀為宰相,由於陶轂堅持不懈地詆毀等原因,竇儀到死都沒能拜相。
乾德四年竇儀病逝。趙匡胤悲傷不已,仰天長歎:“天何奪我竇儀之速也!”
趙匡胤對竇儀越是惋惜追悔,就對陶轂越加反感。968年3月,科舉考試成績出爐,知貢舉王佑放出進士及第者共十人,其中排名第六的是陶轂的兒子陶邴。次日,乖巧伶俐的陶轂特來向趙匡胤致謝。
不料趙匡胤卻把眉頭一皺,對左右人說道:“我聽說陶轂教子無方,他那不學無術的犬子,還能進士及第?鬧呢?”當即給中書省下達臨時任務,讓他們安排複試,查一下有無走後門、托關系、打招呼等不良現象。
複試結果出來,人家陶邴是真才實學,再次達到及第的標準。
這應該是一個令人高興的結果,然而趙匡胤卻顯得有些不甘和失落,甚至是憤怒,下詔說科舉取士要公平公開公正,不能徇私舞弊;各級官員更要督促自己的孩子好好學習;如有舞弊現象,必一查到底;從今往後,凡官員子弟參加科舉的,中書省必須進行複試,重點監管!
其實也不能完全怪趙匡胤的歧視,賄賂考官走後門這事兒,陶轂是有前科的。陶轂曾幫兒子陶鄑“打招呼”,陶鄑文章不通,根本不達標,但因有個好爹而順利通過了能力測試,很快就被人告發,兩位主要負責人被貶官外放,陶轂也被罰俸兩月。那一次是公務員的內部能力測試,非科舉考試,所以處罰力度較輕。
所以當看到陶轂的另一個兒子金榜題名時,趙匡胤才會先入為主地認為一定是陶轂又犯了老毛病。
史籍用三個字說明了趙匡胤對陶轂的態度,“素薄之”, 厭惡他不是一天兩天了。趙匡胤當然清楚陶轂對相位的無限渴望,但這種寡廉鮮恥、卑鄙齷齪的小人又怎配做宰相?每當談及宰相人選,趙匡胤總會將陶轂第一個pASS掉。
時間一久,陶轂沉不住氣了,就指使自己的黨羽在趙匡胤面前扇風敲打。某日,陶轂黨羽伺機向趙匡胤讚美陶轂,說陶轂同志久居翰林,從後周到本朝,很多詔書都是他起草的,文采奕奕而又勞苦功高啊!
趙匡胤冷冷一笑,說道:“公文都有模板,翰林學士所謂的起草詔書,不過是拿來之前的模板,稍微改幾個人名而已,也就是民間所謂的依葫蘆畫瓢,算什麽功勞?”
陶轂聽說後,在憤怒的支配下幹了一件不知死活的事,他竟然在翰林院的牆上題寫了一首詩:
“官職須由生處有,文章不管用時無。
堪笑翰林陶學士,年年依樣畫葫蘆。”
有資料粗略地介紹說這是陶轂的自嘲詩,膚淺了,如果要上綱上線的話,他這是指斥乘輿,也就是諷刺朝廷、辱罵皇上。詩的意思很簡單,大意就是當官不必非要有才學,反正能照葫蘆畫瓢就行。如果翻譯成德雲版的,那就是給張餅,狗都能乾。所以史書上說他的這首詩“語頗怨望”。
趙匡胤非常生氣,“遂決意不用”,陶轂終於把自己的仕途葬送了。
當然,出訪南唐時,被韓熙載用美人計整蠱,也被認為是陶轂不得重用的原因之一。
自以為是、道德敗壞、勢利眼、愛裝叉……總之,陶轂是典型的有才無德,這種人可近,但不可親;可寵,但不可信。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