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渾圓的殘陽斜斜地掛在地平線上,搖搖欲墜。
余暉不甘地籠罩著腳下的這座大漠孤城。
城內的龍興寺的鍾聲悠悠傳來,在大漠中回響。
郭定邊騎著一頭驢,慢慢悠悠出現在了沙州城門口。
他的身後背著一個長長的布包裹。
兩個手持長矛的吐蕃士兵將他攔了下來:
“你背著的什麽東西?”
“觀察使大人定了一把劍,作為給節兒大人的禮物,我給送過來。”
“你就是來送劍的郭鐵匠?”
一個吐蕃軍官的腦袋,從城門樓上探了出來。
“劍呢?”
郭定邊抬起頭,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那個包裹。
那顆腦袋縮了回去。
不一會兒,腦袋的主人從門樓上走了下來,出現在了郭定邊的面前。
“打開,我檢查下。”
郭定邊從身後取下包裹,將包在上面的白布解了下來。
他打開杏木劍匣。
一把做工精致的劍,安安靜靜地躺在裡面。
劍首為三耳雲頭,劍格亦是祥雲狀,劍鞘裝飾繁複,分段箍環,鞘口箍著一個附耳。
郭定邊將劍拔出一半。
夕陽照射下。
劍光閃爍,劍身上隱隱有緞紋浮現。
軍官將口水咽了回去,低頭看了眼自己腰間的吐蕃佩刀。
不過他很快就做好了自我心理平衡。
“娘們兒才用劍。”
軍官小聲嘟囔著。
“你等會,讓我去問下。”
軍官摘下頭盔,撓了撓頭髮,從裡面找出兩顆白色的“米粒”,塞進嘴裡磕得嘎嘣脆。
他再次戴上頭盔,擤了下鼻子,然後揪過旁邊的一個路人,將手在他衣服上擦了擦,隨後向著城內走去。
郭定邊將劍重新收好,然後用布包了起來,靜靜等在原地。
夜幕逐漸降臨,城中馬路上的人也基本都已經散去了。
從西北方向,傳來了幾聲鼓響。
這是閉門鼓。
鼓聲一響,城門關閉,宵禁也就開始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那個吐蕃軍官才帶著幾個士兵提著燈籠回來了。
“驢留在原地,人跟我走。”
郭定邊把驢栓在了城門口,背著身上的劍匣,跟在了軍官的身後。
沙州城的整體格局,仿造長安城,雖失陷吐蕃已久,但建制並沒有太大變化。
內有子城,外設羅城。
三條南北向街和三條東西向大街將城區分成十六個坊裡。
入夜宵禁之後,坊內尚可活動,但主乾道上,是決不允許出現閑雜人等的。
郭定邊跟著那幾個吐蕃士兵,沿著街道向著子城走去。
夜風刮起,揚起街道上的沙塵,吹得城中棰柳,在月光的照射下張牙舞爪,鬼影綽綽。
子城城門沒有關。
和外面的一片漆黑所不同,子城內燈火通明,從裡到外都掛著燈籠,點著燈。
陸陸續續有衣著華麗的吐蕃貴族騎著馬從他們身邊經過。
郭定邊在節兒府的門口看到了仙風道骨的李道玄。
道士不知道從哪搞來了一輛小推車,裡面堆滿了製作好的煙花和爆竹。
除了他之外,門口還有幾個全副武裝的吐蕃甲士。
他們手持長矛,腰間佩著黑黝黝的鐵骨朵,戴著頭盔,頭盔上插著幾根顯眼的羽毛。
吐蕃軍官從郭定邊的手中取過劍匣,回頭威脅道:
“你站在這裡,不許走動,劍鑄的好,等會兒大人自然有賞,但要是鑄的不好,那可仔細你的腦袋。”
郭定邊沒說話。
不一會兒,軍官從屋子裡一溜小跑出來,到了他面前,換了一副狗臉:
“節兒大人喚你進去。”
大廳裡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不高,但是很大。
上首坐著的,是一個一臉絡腮胡須的吐蕃人,衣著華貴,大體就是節兒大人尚守思;
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手中正拿著自己的那把劍,翻來覆去地把玩。
他的一邊,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漢人,身形健壯,眉毛濃密,但一直沉默不語;
觀察使論魯劄則坐在節兒的另一邊,鷹視狼顧,鮮有舉杯。
其他人則分別圍坐在桌子邊上。
他們每個人的面前放著餐盤和餐具,食物由侍女分別分到他們的盤子裡。
“這把劍是你鑄的?”節兒看了郭定邊一眼,問道。
郭定邊點了點頭。
“這把劍以西域镔鐵為原材,再反覆折疊鍛打萬層,成形後刃部覆土淬火,形狀仿造開元唐劍......”
當提到“開元”這兩個字的時候,節兒突然抬起了手,打斷了郭定邊。
他站起身,繞過中年漢人的背後,猛然揮起劍,對著他身邊的桌角就劈了下去。
“哢嚓”
桌角被齊齊斬斷。
周圍的人大驚失色,可那漢人卻是紋絲不動。
節兒瞥了一眼那個漢人:
“張使君,此劍如何啊?”
漢人原先正盯著那把唐劍出神,聽見節兒問他,便欠了欠身子,拱手道:
“議潮淺見,這乃是大人武藝高超,單就此劍,不如大人所佩藏刀。”
尚守思哈哈大笑起來:
“唐人兵器雖厲,又如何呢?不還是被我吐蕃佔據了河西?啊?哈哈哈哈!”
劍身歸鞘。
“嗯,好劍,賞!”
所謂賞賜,一小袋銅錢,半個羊腿,沒座位,站在門口吃。
郭定邊退到了一座青銅油燈燈台旁邊。
燈台邊上,是挽起的簾子。
他取出一塊布,將那半個羊腿包好,收進衣服裡。
尚守思放下劍,撫了撫一旁觀察使論魯扎的背,似笑非笑地說道:
“你送我這劍,我喜歡,按道理,也應該賞你些什麽,可好像一時也想不起能給你些什麽。”
“錢,你不缺;女人,你府中也不少;論地位,在沙州,你在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論魯扎眼中精芒忽然閃爍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初:
“只要大人開心便好。”
“我今日還有一樣東西要獻給大人。”
他放下手中的牛骨,拍了拍手掌。
一個年輕的漢人女子被帶進了屋子。
女子面若桃花,五官精巧,上身著絲質紗衣,輕薄如羽,窈窕身姿若隱若現;下身青赤若虹之裙,翩翩若仙。
屋裡男人的目光,全落在了這名女子的身上。
連郭定邊的眉毛都忍不住挑了一下。
十三娘平日裡常年套著一身男裝,沒想到換回女兒裝扮竟如此驚豔。
“大人,這是下面人從涼州城尋來的舞伎,會得一些漢人的舞蹈。”論魯扎說道。
“哦?漢人的舞蹈?”
尚守思一聽,頓時來了興趣。
眾所周知,在吐蕃河西眾多官員中,屬他對大唐的文化是最感興趣的。
但殺那些不聽話的漢人,他的下手也是最狠的。
“你會些什麽舞蹈啊?”他看向十三娘。
十三娘,沒說話,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柄劍。
“她的意思是,她會些劍舞。”一旁的班主補充道,“她是個啞巴。”
“劍舞?”
尚守思的興趣更加濃烈了。
“這劍舞,可有什麽說法嗎?”
眾皆寂然。
在座吐蕃的貴族們不知道,而知道的張議潮則面如止水,沉默不語。
他們都低著頭。
尚守思環顧了一圈,發現只有方才領了賞,還沒退下的郭定邊抬頭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心中沒來由一陣煩躁。
這個漢人鐵匠居然敢直視自己?
尚守思腮幫子抖了抖,對著郭定邊開口道:
“你是鑄劍的,又是漢人,自然也應該知道這劍舞的典故,說來聽聽!”
“說得好了,和剛才一樣,有賞!”
聽了節兒這句話,眾人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吐蕃的官員在看戲,而漢人官員則為郭定邊捏了一把汗。
尚守思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
前手賞人,後手殺人的事情屢見不鮮。
這鐵匠哪裡懂什麽劍舞?
說不出來,怕是被拖下去砍死的命;
張議潮抬頭看了一眼郭定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
此人模樣端正,身材健碩,端的是一副好兒郎模樣,如此死了甚是可惜。
他猶豫了一下,剛準備開口替郭定邊遮掩,卻冷不防鐵匠說話了。
“所謂劍舞,乃是流傳於漢族間的持劍舞蹈,猶以開元年間以來為甚。”
“唐人尚武,昔日有舞人,名為公孫大娘,善舞劍器,名動天下,錦衣玉貌,矯若遊龍。”
“張伯高觀後,茅塞頓開,悟出了落筆走龍蛇的絕世筆法。”
“杜子美觀其弟子李十二娘舞劍,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回憶起佳人舞姿。”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眾人聽得都愣住了。
郭定邊看了一眼十三娘,繼續說道。
“劍舞所出,舞出的是大唐的繁華,是長安西去九千九百裡皆是唐土的豪氣!”
“但安祿山、史思明作亂,河隴、安西、北庭之精兵盡皆入靖國難,化作了潼關、香積寺、鄴城的刀光劍影。”
“若是封常清、高仙芝猶在,這西域,何處不見劍舞?”
“只是不知這位姑娘的劍舞如何。”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安史之亂抽空了大唐在西域的兵力,此地仍是唐土,哪有你吐蕃什麽機會?
觀察使論魯扎目不轉睛地盯著郭定邊,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麽;
張議潮面容上波瀾不驚,內心卻是波濤洶湧。
沙州城陷落六十余年,城中竟然還有對大唐文化如此了解的年輕人。
可歎!
他不由地再次正式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的鐵匠來。
兩個人的目光匯聚了一秒。
張議潮做了一個決定。
倘若這人因為方才這些話觸怒了尚守思,他無論如何也要保上一保。
然而,他多慮了。
尚守思並沒有大發雷霆。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黃口小兒的嘴硬。
等宴席結束了再收拾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不遲。
他的興趣,在十三娘的身上。
尚守思手裡撥弄了下佛珠,瞥了一眼自己眼前桌子上的那把劍,再次拿了起來,遞給了身邊的仆人:
“美人配上寶劍, 我們就姑且學上那什麽‘書聖’和‘詩聖‘,觀上一觀吧。”
仆人接過寶劍,雙手捧著遞到了十三娘的面前。
論魯扎再次拍了拍手。
於是,琵琶、羯鼓、笙,篳篥(bì lì)的聲音,陸續響了起來。
手持長劍的十三娘,在大堂中,翩翩起舞。
她的舞姿輕盈,體態優美,卻暗合武術之道,腳下步伐,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大堂中劍影晃晃,衣帶翻飛,合著十三娘回眸的一顰一笑,讓眾人看得癡了。
一旁的郭定邊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後世敦煌壁畫上那飛天的仙女。
尚守思眯起了雙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掛上了笑。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須。
好生一個尤物啊。
“如果大人看上此女子,待舞蹈結束後,我安排著去大人臥室,好生服侍大人。”
有人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
一旁的觀察使論魯扎說道。
“甚好。”
尚守思的目光,凝滯在十三娘的身上一動也不動,頭也不回。
琵琶聲越來越急促,隱隱有金石之聲。
十三娘的動作節奏也越來越快,那劍光幾乎成了一道道殘影。
突然!
就在琵琶聲停之時,十步之外的十三娘疾步向前。
她如同一根離弦的箭一樣,踏上矮桌,轉瞬之間便到了尚守思的面前。
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包括尚守思。
那一劍遞出,直接洞穿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