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平,也就是葛老瞎一路緊緊跟在他的後面。
兩騎在戈壁之上一路狂奔。
可論魯扎的馬終究是歇了一會兒,楊不平的卻沒有。
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步拉開。
論魯扎稍松了一口氣。
不過他不敢懈怠,依舊玩了命地踢著馬腹。
楊不平?
見鬼!
這該死的不是應該突圍的時候被箭射死了嗎?怎麽會出現在沙州?
難道是冤魂來找自己索命了?
論魯扎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楊不平的臉,還有他剩下的唯一一隻眼睛。
然而就在此時,他猛地看見,又有十來騎阻擋在了他前進的路上。
論魯扎急忙調轉馬頭,改變方向,向著旁邊的一道隘口疾馳而去。
這道隘口位於兩片風化的峭壁之間。
前方越走越窄,很快便只能容兩馬並行。
風從峭壁中穿過,發出怪異的呼鳴聲,吹得山頂的碎石滾落下來。
論魯扎低著頭,伏在馬背上,力圖讓自己的風阻更小一點。
“論魯扎!”
突然,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這聲音聲若洪鍾,被峭壁放大了數倍,在空中回蕩。
論魯扎抬起頭。
郭定邊,一人,一馬,立在他的正前方。
他的手上提著一杆馬槊,腰間不知道掛著一個什麽武器,一夾馬腹,向著自己的方向衝了過來。
論魯扎抽出連枷。
後有追兵,前有堵截。
他沒得選,只有硬著頭皮上。
這條道路太狹窄了。
不過他也知道,正因為狹窄,長兵器沒有閃轉騰挪的空間。
自己只要躲過那根馬槊,便有機會逃出生天,甚至反殺。
在這一點上,論魯扎很有信心。
他的戰場經驗,要比面前這個愣頭青要豐富的多。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論魯扎已經看到對面郭定邊挺起了馬槊。
他的嘴角翹了起來。
太嫩了。
哪有這麽早就告訴對手槊尖的方向。
這和明牌有什麽區別?
如果對面是楊不平,絕對不會犯這個錯誤。
十五步!
兩邊的速度越來越快。
論魯扎拿著連枷的手垂了下來。
十步!
論魯扎緊盯著那根馬槊,隨時準備側身躲閃。
他終於等到了。
不過,那根槊不是刺過來的,是飛過來的。
郭定邊直接將手中的馬槊擲向了論魯扎。
這讓論魯扎頗為驚訝。
不過他來不及思考,直接側身躲過。
按照他設想的流程,接下來便是郭定邊慣性側過身,然後被他手中的連枷打下馬來。
但讓論魯扎沒想到的是。
郭定邊長兵脫手後,又從腰間抽出了另一樣東西。
一把釘頭錘。
論魯扎剛抬起身,便被一錘子結結實實掄在了胸口。
他閃避和起身的位置都被郭定邊計算到了。
馬匹巨大的慣性,轉化成釘頭錘足以致死的衝擊力。
論魯扎別說穿的是鎖子甲,就是再墊幾層鋼板都沒有用。
只聽得“哢嚓”幾聲響。
他的肋骨不知道斷了幾根。
整個人摔落在地上,動彈不得,甚至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
郭定邊的馬又向前衝了一段距離,方才停了下來。
他下了馬,從馬上的刀鞘中抽出刀,走到了論魯扎的面前。
論魯扎臉色慘白,說不出話。
郭定邊手起刀落,直接砍下了他的腦袋。
等到後面的踏白和楊不平趕到的時候,郭定邊已經將論魯扎的那匹馬追了回來。
地上躺著一具無頭的屍體。
屍體的腦袋掛在馬上。
郭定邊正在替那顆腦袋整理頭髮,露出臉。
楊不平看見那顆腦袋,撲通一聲從馬上滾了下來,單膝跪在了郭定邊的面前。
“葛師傅,快快請起,你這是......”
郭定邊上前,想將楊不平扶起來。
楊不平抬起頭。
一行熱淚從老者尚且完好的那個眼角流出,浸潤了他溝壑縱橫的臉。
“我那百十個老弟兄,可以安息了!”
楊不平仰起頭,看向了峭壁之上的那一線天空,聲音顫抖。
郭定邊一頭霧水。
不過他沒有打擾楊不平。
同樣的,那十來個踏白軍,也沒有打擾楊不平。
在回去的路上,楊不平對郭定邊講起了自己的過去。
他不姓葛。
他的原名叫楊不平。
他的爺爺,叫楊襲古。
北庭最後一任大都護。
安史之亂後,大唐西域邊軍精銳被調回平叛。
吐蕃趁虛而入,取河西、河隴,切斷了大唐與西域的聯系。
安西和北庭兩都護府孤懸塞外,孤立無援。
貞元五年(789年),吐蕃調葛邏祿、白眼突厥之兵攻北庭,回紇大相頡乾迦斯率回紇兵往救。
貞元六年(790年)五月,與吐蕃軍作戰失利,楊襲古帥麾下2000人敗退西州。
是年秋,頡乾迦斯率數萬人再至,楊襲古亦從西州出擊,再敗,僅余六七百人。
回城途中,楊襲古遭到頡乾迦斯誘殺。
西州人固守本境,不再助回紇。
不久後,西州被吐蕃佔領。
不過對抗吐蕃的烽火,從未在西州境內熄滅過。
北庭軍的後人,始終在天山、吐魯番一帶和吐蕃人周旋。
而作為楊襲古的孫子,楊不平也是其中一支反抗軍的領袖。
但隨著吐蕃對於佔領地區掌控的深入。
反抗軍生存的空間,也越來越小。
最終,在一次圍剿之下,楊不平手下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
彼時吐蕃軍隊的指揮官, 便是論魯扎。
只有廚子和彼時剛剛成年的高參和楊不平逃了出來。
楊不平丟了一隻眼睛。
三人逃到沙州。
高參混進了部落中,成為了一名普通的農夫。
而楊不平和廚子兩人,則在沙州附近“搶”了一間客棧,從此做起了客棧和牙人的生意。
“所以,我那便宜老爹也是你們北庭軍的?”郭定邊有些驚訝。
楊不平搖了搖頭。
“不,我記得我上次在客棧救那個年輕人的時候,跟你說過。”
“我還以為你是跟我對暗號,編的。”郭定邊笑了一下。
“是真的。”
“你和你的爹,從更西邊來。”
“他是從龜茲城來。”
“他是安西都護府的舊人。”
“安西都護府?”
郭定邊開始搜索這具軀體的記憶。
他不記得那自己的爹跟自己說過這些。
而楊不平的故事仍在繼續。
“因為同是大唐的軍士,所以也算有緣分,我便跟他說不如和我們一樣做些牙人的生意。”
“有次喝酒的時候,他醉了。”
“他對我說,若是他死了,保你周全。”
“你不是他兒子,但請我就把你當成他的親兒子。”
“他希望你能活下去,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回到長安。”
“那裡,才是你的家。”
郭定邊再次沉默了。
他看向了東方的地平線。
沙州城,就在那個方向,長安,也在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