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到處都是清清亮亮的,初夏的平旦便是如此。泛著藍光的天幕上,最耀目的還是那顆天中的北極星。而在月初,眉樣的月亮很容易便會隱沒掉,或者被一株街樹的冠葉所遮,或者被一個高峭的塔尖所擋,或者被一角青簷所攔,更或者被街面上遊走的燈火——曲巷裡一聲狗吠三處雞鳴所掩。
長安城的街面不是磚石的,但是在這個時分,馬蹄在泥土上踏出的聲響還是很響亮。特別是對於坐在馬上的人來說,皮日休並不討厭這個聲音,因為這個聲音告訴他這不是夢,他確實在一步一步走進杜工部詩中的“九天閶闔”,走進李謫仙詩中的“玉京”,不多時後他將出現在翰林學士院裡,與有唐以來的眾多賢達古今相接,他將走過他們走過的路徑,走進他們走進過的院宇,坐在他們坐過的榻席;幾天后,他還將宿在他們宿過的床榻;在某個悠長的夜晚,他將受到天子的召喚,談談歌詩,論論政務,燭窮語長,濡紙以繼。這些都是真實的,就如將要升起的朝陽。
皮日休就在這樣一種狂迷的狀態中到了建福門外(大明宮南城西一門),候了半個時辰,門內走出一個綠衣宦官,站定一挺胸便喚道:“入翰林院試製官員沈雲翔、裴渥、皮日休何在?”三人先後上前應了。宦官也不多話,便往門內引。
此時東邊已是一片爛漫的霞光,雄偉壯麗的含元殿沾染了朝暉,有了幾分柔和。可隨著步子向前,人就吃它巨大的陰影所覆蓋,便有了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入了昭慶門,由外朝進入了中朝,東邊宣政殿上的朝暉愈盛,而其所投下的陰影也愈發濃重。由光順門進入內朝,紫宸殿吃左近一座宮殿遮了大半,只能望見五光十彩的殿頂,卻愈發使人生出玉京之想!
“此便是延英殿了!”
接引的宦官指著相遮的宮殿開了口,隨即將麈塵向左一揮,道:“翰林院還在前面!著意了,大內禁地,不宜張目四望!”皮日休三個流矢低了頭,隨著繼續向前走。隻覺得花磚道上時明時暗,光影參差。鳥聲婉轉之中,似有樂音,又似有佛音。路徑向左拐去,走了一段路,漸漸到了城牆腳下。接引的突然回過頭來說:“止,到了!”三人都抬了頭,只見高大的城門上懸著一塊大匾“翰林之門”,城門以內隱約可以看見院宇。皮日休以前只聽說翰林院在大內,靠著西面宮牆,卻沒想竟是建在夾牆裡面。
很快,門內閃出一個著深緋的宦官,頭大身小,下唇厚重,帶著些憨笑看著他們。接引的道:“這便是押院使了!”李順融走了出來,向後一指道:“三位大人,可知此間是何處?非人間也,乃九天之上,星官所居!”一笑,道:“不過正式入院之前,公等還得努力一番,聖人早擬好了目,三篇詔,兩首詩,請!”說完傴身向前一引,輕巧的跨過了兩道門檻。
夾城廣近四十步,比想象中要寬大多了,朝陽未及,夜氣猶存,竟有幾分涼意。皮日休飛快地掃視了一眼,隔著花樹,右首不遠有一排宅子,大概便是學士院了。門內相對著一帶廂房,從形製上看,分明是雜屋,大概也是他們的試製之所了。
皮日休隨著指引進了一間房,裡面陳設至簡,不過一席一案,案上筆墨紙硯都備齊了,過去坐了,鎮紙上壓著題目,第一道是《“湯有七年之旱”赦文》、第二道是《‘啟為夏王’冊文》、第三道《‘蕭何為相’製》。詩題一《自述所懷》、題二《無題》。詩是小篇什,前面是大赦之詔、登基之詔、拜相之詔,乃大文章!對於皮日休來說,大文章倒好寫,畢竟有固定的程式,有一定的要求,只要不寫錯字,押錯韻,用錯典,便過得去。最難莫過於《無題》一詩了,寫什麽,如何寫,達何意,才能不違己而又能中天子之意,他是全無頭緒!
因為心中梗著此一事,文思竟生滯了,赦文也寫不下去,不由地便發了急,起身踱了好大一會,啊呀了一聲,才豁然開朗,自己這是著了相了,但心境空明,無臆無必,無因無我便可!再一坐下,筆下便汩汩潺潺,文思泉湧,無題詩便寫了一首吟詠漢宮的古風,諸題寫過,再用真書謄寫一過,便擊了磬。
李順融進來將文卷收了,將詩掃了兩眼,垂唇一笑,道:“候著罷!”便走了出去。外面陽光已經灑了進來,明媚耀眼,聽到沈雲翔笑語聲,皮日休便也跨出了門,倆人正站在階下花樹下,沈雲翔意氣洋洋,談笑自若,裴渥卻拘手拘腳,只是點頭,眼睛還不住望向北面的學士院。沈雲翔無趣,便徑直走了過來,灑灑落落的將手一抬,道:“吳興(即湖州)沈雲翔!”皮日休也報了名字,才說了兩句話,裴渥也過來了。
沈雲翔道:“《無題》易辦,現成的,便是迎佛骨!”皮日休還以為他寫的是風詩,有所規諫,一問卻不是了。沈雲翔大言道:“佛不為惡,如何頌不得?”裴渥重重的點了頭。聊開了,沈雲翔便說起他兄長沈亞之與李長吉(李賀)、韓昌黎(韓愈)、杜樊川(杜牧)相交之事來。說得吐沫橫飛,手舞足蹈。不知什麽時候,學士院廊下便站了一個紫袍金帶的學士,年紀不過三十上下,身容不俗。裴渥是識得的,也不敢過去貿然過去,流矢低了頭。那人卻輕咳一聲退了進去。沈雲翔掩了嘴道:“識得否?內相也!”那就是門下相公之弟韋保乂了,真真是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
沈雲翔安靜了一會,便詢問起皮日休的家世來,皮日休莞爾一笑道:“自有唐以來,累世田畝,不識詩書,唯知耕稼!”倆人都是一驚。沈雲翔道:“公之座師誰也?”皮日休道:“工部劉尚書!”沈雲翔將掌一擊看著道:“此乃汝黨也!”裴渥竟點了點頭。皮日休道:“公何黨也?”沈雲翔一笑,道:“公不知之乎?”臉色便有些異樣了。皮日休點了頭,他便不認為自己有黨。
沈雲翔道:“弟從兄,生從師,我乃李黨也!”皮日休道:“弊座師之祖(劉伯芻)與貴長兄之師(韓愈)皆為裴晉公(裴度)所擢用,必若有黨,謂之裴黨不亦可乎?且昌黎先生與李文肅公(李黨骨乾李紳)交惡,又安得謂之李黨?”近代文人他最敬的便是韓昌黎!沈雲翔一笑,道:“公非牛黨,不得至此!我非李黨,亦不得至此!”手一揖,走到屋裡去了。皮日休莫名其妙的,他不認為是座師薦了自己,畢竟當年在鄂州便生了嫌隙,不然他也不得到蘇州。
裴渥倒明白得很,自己不得座師(王鐸)之力不得至此,沈雲翔不得韓軍容之力也不得至此!韓軍容自稱是昌黎先生族人,前翰林承旨鄭畋以及前日扣閣諫迎佛骨的盧攜都是李文公之甥(韓愈弟子李翱)!還有眾所周知的劉軍容乃李德裕故人,所以沈雲翔的這些話都是有著落的!
倆個人正踱著,忽聽得翰林門外,人眾聲大起。沒多會,虎生生排進兩隊六品深綠服的宦官,個個都是圓肥異常。裡中又破出個瘦長著淺緋的,一溜煙往學士院跑去了。緊著,便聽到門外傳呼:“神策禁軍右軍中尉、潁川郡公駕到!”皮日休與裴渥不由地對了一眼,這翰林院與禁軍也不相乾,中尉如何過來了?流矢撤步退到了廂房中,沈雲翔倒出來了。
喚過幾次,步輦平平穩穩地出現在了門洞裡,韓文約一身紫袍玉帶歪在輦上,如果皮日休在三年前見過他,那麽現在一定會大吃一驚,以前那個皮色紅潤、體態豐肥卻步態輕快老閹已全然不見了,現在他的面貌衰頹灰暗,身容都乾癟了下來,兩個黑洞洞鼻孔乍看上去比那雙眼還要有神。這廝或許是病了,或許右軍中尉這個職事對於他來說有些不克負荷!
沈雲翔一望見輦至,便趴伏在了地上。可是誰也沒有看到他,韓文約的步輦徑直往學士院去了。過不了多會,李順融又突然從翰林院裡跑了過來。
“快,三位學士,請移步往院中受宣!”
皮日休三個慌忙斂容趨了過去。這時韓文約已經手持詔書站在了翰林學士院的正階上,左右依舊有小內侍相摻著。東階上站著一個紫服金帶的,一個深緋銀帶的,一個淺緋銀帶的。
韓文約笑了笑道:“此本是宣徽院的事,吾家恰好在聖前,便討了來,識見識見三位新學士,沾沾文氣,也借公等之喜,去去吾家這病!”便喧了起來,念兩句,咳三聲,斷斷續續將皇帝深居宮禁,欲法古之明王,辟四門,明四目,達四聰,故而引文華淵博之士以入學士院這篇敕書念全了。
“…今授起居舍人裴渥翰林學士,特賜淺緋。授皮日休太常博士、翰林學士,特賜淺緋。授高雲翔…”翰林學士是使職,無品級,所以先授以太常博士以定其品級,太常博士是從第七品上階,起居舍人是從六品上階,而淺緋是五品服。
念完韓文約使勁的咳了起來,旁邊一個小內監趕忙遞過一盞茶。韓文約卻推了,大概也是敬王事的意思。他走到階沿,腳懸空探了又探,有些顫微起來。階除才三級,級高不足半尺。旁邊的小內侍看了又看,終於過去了。韓文約勃然大怒,呵了聲“起開”,也不知哪兒生出得氣力,一腳便跨了下來。身子往前一蹌,唬得前頭跪得沈雲翔差點叫出聲來。其實韓文約的身體遠遠比他意想的要好用,沒跌,站住了。
緋服按照詔書上的次序頒了下來,對著沈雲翔,韓文約卻多說了一句話:“沈學士,聖人說你的文好!”扭頭看了下東階上的韋保乂,笑笑,如釋重負的歎道:“哎呀!為臣不易,為內臣殊不易,為昏寺之臣不易之甚!事事在心,不可輕脫!”便抬手一揖,轉身又對李順融道:“順融,好好伺候著,這可都是天上的星宿!”李順融恭謹應了,眾人一起將送到了門口。
回頭三人換了袍帶,韋保乂三人又重新站在了東階上,在李順融的主持下,進行了一個簡單儀式。皮日休這才知道,除了韋保乂外,一個是刑部侍郎、翰林學士劉承雍,一個是考工郎中、翰林學士孔緯。劉承雍的父親便是“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劉禹錫劉夢得了,皮日休在蘇州聽說過的,劉禹錫當年曾與如今禮部尚書、同平章事劉鄴之父劉三複聯宗,呼為從弟。劉鄴乃韋相羽翼,故劉承雍乃得大用!
孔緯母喪除服不久,意態蕭索,緊著嘴臉。這個孔聖人的後裔長得並不魁偉,韓文公(韓愈)曾在文章中稱道過孔緯祖父孔戣的身貌,所以皮日休聽聞“孔緯”之名時,心中便有一個魁大的人樣出現。卻沒想是一個肥實的中人身樣,不過就其風概而言,這個隆準、圓頜的四十來歲漢子,還是很有一些聖人“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遺風。
韋保乂雖則年輕而居重位,倒不見多少棱角,氣質柔和,看得出來是個謹重之人。儀式過了,劉承雍、孔緯韋揖了揖便回裡間去了。韋保乂引著三人將院內各處都指看了一番,然後引著他們到了東北角上的一間。
“此便是承旨閣了,往常我若不在東學士院便在此間。(注:東翰林學士院在金鑾坡西,與金鑾殿相距不遠)若有事相詢,隻管來問。翰林學士,雖身處大內,名為內臣,其實與外朝文武無什差別!”韋保乂頓住了,皮日休三人都是明白的,翰林學士最忌與外廷相爭而與宦官相援。韋保乂見三人都理會到了,接著說道:“朝日我等依舊各隨本司立班。一會退食,公等也須往本司走一遭。明日佛骨入城,亦是先往本司,如何立班迎奉,本司自有處置!”
說完,便說到了日常事務:“批答奏章,不得輕脫縱筆;天子召見,不得率爾縱言。致罰招禍,悔之無及。若本使不在,朝廷有大詔命,於禮法情勢有未安者,但擱筆爭之,生爭不得當以死繼之!”說到這裡話便有些絮聒起來。大詔命的含義三人都很清楚,冊後、立太子,命相出將以及大貶遣都是,當然還有“翰林院承旨”的遷授。當年王叔文、劉禹錫一黨之所以折在宦官之手,正是王叔文在外時給奪去了翰林一職,王叔文既失了此職,入不得大內,見不著順宗皇帝,本官又低,自然淪為魚肉。
韋保乂將話說盡了,便叫他們今日且退了。出了閣,李順融便接著了,也是叨叨說了一大篇話,末了親自送到了光順門,囑咐道:“三位學士,往後進出也只是這條路徑了。公等雖是天子內臣,可大內終究非他處,絲毫也亂不得。出了此門,也別閑逛,直直的往前走!”揖了揖便去了。
出了門,沈雲翔便鼓著掌歡沸起來:“可餓殺、可悶死我也!二公可有興致往平康坊一遊?”他似乎也忘了院中爭吵之事。裴渥道:“天子齋戒,佛骨入城,安得如此的?我拜了座師,便得回宅告廟!”將手一揖,便往左邊走了。左邊便是中書省,起居舍人是中書屬官。沈雲翔一笑,指著道:“此公不呆,不得入院!皮兄,可有興來?”皮日休道:“有嚴妻,不敢往!”沈雲翔道:“也罷!”手一揖,大踏步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