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因蕭縣的事,他久在宋城盤桓,天天晚上將了彈弓肉丸隔牆喂肉,將那細犬喂得熟了,一日夜裡使鉤索翻了上去,摸到張小姐書房,卻發現窗、戶都填上了,邊上的穿廊也上了門,裡面還上了鎖。中間正屋以及東廂倒有窗有戶,不過那是刺史及妾婦所居,穿過去倒不難,只是退不得!走前面更難,張家的奴仆十有**都宿在前面。當夜朱溫知難而退,後來便將注意打到了守花園東角門的老子嶽和身上。
到了張宅附近,朱溫將腰刀解下遞給了范權,使他在後面綴著,沿著曲巷往宅後繞。還沒走近,身後卻起了相喚之聲,一看便是那老子,手裡提著新沽的一小葫蘆酒,直似見了嫡親兒孫般親切:“三郎,閑不閑?不閑時咱爺下兩盤棋可好?”朱溫也似兒孫見了嫡親的爺娘般恭敬,上前把著老子一隻手,小意托扶著,道:“好呢!不過,你老得先放我回去與姨娘請告一聲!”老子道:“嘿,三郎,我一介臭朽老子,貴尊長怕不肯放你來!”朱溫道:“嶽伯,我前兩回便請告了的!”老子忙問道:“沒好話吧?”朱溫道:“好話,我姨娘說張府的樹也比世人要直,又說仙佛最喜在人間作老者相!”嶽和聽了眼睛也笑得沒了,朱溫一直將他送進角門,深揖作別,等門合上了,他才轉身往他那所謂的“姨母”家走去,范權一直跟著。
倆人轉到左近一家熟肉店買了一隻雞、一壇酒,在一家茶鋪吃了三碗茶,將事情商定了,然後才轉了回來。到了角門外也不扣門,聽見老子在裡面咳,朱溫才輕喚了一聲,門便開了。
角門內向左十來步便是老子值守的一間雜屋,裡面床榻也沒有,便是一張氈席一張方案一盞油燈,朱溫進去一挨座便道:“嶽伯,我姨娘吩咐了,不敢多坐!”老子拆分著那熟鴨道:“嫌棄了不是?這鴨子肥!”朱溫道:“恐刺史見怪!”老子道:“不倒得見怪!”朱溫自然不著急走。老子將熟鴨拆散了,便抱了葫蘆斟酒:“先吃我的!”朱溫半起接了,吃了一碗,又篩了一碗。老子也不吃,也不將象棋出來,隻望著自己發愣,朱溫也不知他是什意,問道:“嶽伯,可是有話吩咐?”老子呵笑了一聲,將臉一抹道:“想岔了岔了,還是下棋痛快!”便歪身摸出象棋來。
可老子的心思也不在棋上,未及中盤,將手中的棋一撂,道:“三郎,我賣個老,還是吃酒,吃酒痛快!”朱溫笑道:“好!我去淨手,回頭便吃!”折回來,老子便一臉酒氣的衝他道:“三郎,小老不怕揭了這張老臉,有一句不好的話要說!”朱溫道:“你老隻管說!”
老子低頭道:“我一世無子,至晚才養下一個女子來,喚做針娘,今年十八,未有人家,想要交與你!”手在案上一按,道:“三郎,你先別說可否。哎,主家這幾日就要上長安,留我在這兒守宅,針娘帶走也可,留下也可!這是主家看我勤苦半世賞的恩典,早說下了的。我想呢,她隨著我固然是好,有個照應。可轉想呀,隨著去長安好呀,識見大世界,萬事有主家!留下來怎處?我有什好壞為難她,她有什好壞也為難我!
三郎,我就看你好人才,真個德比麒麟,貌賽蘭陵!針娘交與你,做妾做婢,都隨你意!嘿,你要不答應,可憐老子便隻得使她往長安了!”竟嗚咽抹淚起來。
老子這話不短,朱溫一早將話想好了,才要說話,門外陡地起了一個女聲,帶嗔帶惱嚷道:“爺!胡說什的,我早已是主家房裡的人!”人並沒有進來,老子吃了一驚,起身往外問道:“針娘,你說的什來?”那女子氣惱道:“我不留的,須去長安,這是主家的話!”又道:“如何胡亂將人進來,快送了走,看主家責罰!”便去了。朱溫一笑,這便更省事了。
老子在外面默了一會才進來,朱溫臉上裝出幾分不得意來,說道:“嶽伯,我都知道了,這酒還吃不吃?”老子道:“吃!”吃著酒便解說起來,他女兒原本就是夫人手下聽使喚的,夫人去世後便隨了小姐,何時吃家主收用了他是真不知道的,非是有意相欺,更非存心作耍!朱溫道:“聽聲也知是一等一的好姊姊,只是朱三沒福罷了!”老子揖道:“老子的罪過!”都不得意,相互勸起酒來。吃到一更時分,朱溫辭了出去。老子將門栓打實了,酒上了臉,跌氈席上便睡過去了。
朱溫在門外候了候,沒些時候,角門便開了,原來酒間淨手時他便將范權放了進來。老子已起了鼾聲,倆人也沒有說話,就著稀薄的月色湊近交了幾個眼神,便往西園摸去。沒想走不了多遠,前面又是一堵牆一張門。難怪老子說“不倒得便見怪”,好在這隔牆沒有外牆高,踩肩上一揚手便翻了過去,從裡面將門開了。
這時正房裡還亮著燈,隱隱傳出人聲。兩人又候了半個更次,那燈才熄了。摸到穿廊門口,門果然上了鎖。朱溫將身隱了,嘴裡撮出一聲鳥叫,范權便將隔牆門敲響了,聲音不小。不多會,穿廊裡便有了光,轉出來一前一後兩個挑燈籠的仆婦,後面那個將鑰匙開門,嘴裡還叨道:“也沒誰,不是那小蹄子進來忘了,便是那老子作怪,看我罵他!”門打開,便箭直往隔牆門去了。朱溫流矢摸進去,順帶在鎖上動了手腳。
不多會倆人便挑著燈折回了,鎖上門,轉到了正房前。房裡有燈光,那拿鑰匙的進去了,大概是交鑰匙,一會人就出來了,房裡滅了燈,兩個便往下階去了。朱溫候了一會,退到穿廊將門鎖開了,指示范權候在門外,才拎著手腳摸到了西廂房窗下,裡面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響,黑靜靜的,寂若無人。階下不知什麽地方,秋蟲卻吱吱喓喓地叫得熱鬧。朱溫耳貼著牆蹲了下來,一邊聽聲一邊打理心情,事情至此已是甚易了了,隻消翻進窗去,腦後一擊,將被一卷,扛起便走,這個朝朝暮暮相思的美人便是他的了,永遠是他的了!可是他心中還真有些忐忑難安,公子佳人相會不當如此,不是白馬香車,相逢於花間陌上;便是情意相通,偷歡於月下花前!自己這般為作,實在難論好漢!
躊躇不決中,二鼓響了,咚咚隆隆,自遠而至,入耳鑽心,似驚似恐,如怨如怒。朱溫立起身,便聽到房裡什麽物什喀地響了一下,沒有後聲,他便不再遲疑,掀開窗子翻了進去。也許是呆站久了,也許是緊張,也許是錯覺,朱溫覺得自己腳點地的聲音特別地響,驚得好一會兒沒敢動,斂著氣覷著昏暗的室內。鼓聲止了,不見蟲鳴,一切又複歸於寂靜。他的眼睛也有了分辨,這大概是書室,有書架,有書案,臥室當在原來的書室,地上有兩口大木箱,大概是搬家所用,架上已無多物,看來差不多收拾齊整了。
朱溫將眼前一切看明白了,望著臥室拎動兩腳,便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聲響,明顯是有人從床榻上下來了,他趕緊往壁角裡一隱,只見一個長發垂腰的白衣女子從裡面掀簾走了出來,雖看不清人臉,但毫無疑問這就是他那個魂牽夢擾的人!朱溫的心砰砰地亂撞起來,身子卻僵住了,神思恍惚,一時好似跌墜進了四壁光滑的無底深井,五體無著,六神皆亂。待他回過神來,書室裡的燈已經點了起來。張小姐背向著他,坐在氈席上伏倚著案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頭安在臂彎裡,整個身子一動不動,隻手指偶爾顫動一下,也不知在發什麽愣。若要劫她走的話,現在正是時候!可朱溫這時想得最多的是她在想什,她在憂還是在思,為什而憂,為什而思?不經意間,朱溫的腳底發出了細微的響聲。
“誰?”
張小姐身子一顫,輕喚了一聲,頭也轉了過來。朱溫流矢道:“是我!張小姐,我們見過面的,五年前碭山金佛禪院!三年前,夜夜在牆外吹簫的也是我,扣窗的也是我,可還記得的?”便向前走了幾步。張麗華猛然喝道:“你!站住!”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發顫,但還是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朱溫流矢站住了,道:“小姐勿怕,我非有他意,不過欲來送別也!”張麗華站起來,舉燭台相向,同時心裡盤算,該如何應對這賊!
朱溫道:“鹹通九年臘月,小姐往碭山龍鳳山祭母,下山後到了金佛禪院,當時對佛陀拈香禱請,一願風調雨順,蒼生無饑無饉;二願國泰民安,喪亂消彌;三願聖人萬福,朝政清廉;四願父親年壽體康;五願亡母魂靈永安,不墜輪回!當時,我也在堂中。小姐禱得靈驗,不到一年龐勳便吃討平了,收成也好!”張麗華記起來了,心裡倒有一分欣喜,道:“噢!是你,你是父親沒了!”朱溫歡喜,不由地又向前走了一步,幾年不見,人倒瘦了不少,眉眼帶憂,與菩薩是愈發肖似了。
“你站住!”
張麗華低喝道。朱溫便退了兩步。張麗華道:“你喚作朱溫,住在蕭縣,是不是?”朱溫揖道:“難為小姐記得。”張麗華端著燭台向前進了一步,此時可不能露怯,道:“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涯不枯——公子好名好姓,好人家子女,奈何為此輕薄之舉?”這時,她也看清了來人的臉,這人確實便是那年所見,相比從前,身樣是愈發魁健了,臉上英氣也愈發勃鬱!
朱溫道:“苦相思也!”目光一接,張麗華立刻垂了眼,心頭鹿撞,滋味紛湧。朱溫雖注情於張氏,身卻屢過花叢,見機便進,拜倒在腳下道:“還望小姐可憐則個!”張麗華唬得連退數步,嗔怒道:“公子自重!”朱溫膝進,直身仰臉道:“小姐不肯見憐,在下便不起!”張麗華冷聲道:“你視我為何如人?歌姬娼女乎?”臉上有如霜降,凜凜難犯。朱溫不敢再逼,揖道:“朱溫發狂,還請小姐恕罪!”張麗華道:“你既知錯,還不速退!”朱溫應了聲好,起身近窗。張麗華松了口氣,這賊倒良知未泯!
窗戶半啟,沒想朱溫馬上又轉了身,說道:“小姐遠去長安,不知何日得再見!”張麗華道:“我與公子萍水相逢,見與不見又有何遺憾!”朱溫苦笑了一聲,沉默良久,突然抬頭道:“小姐何無情也!萍水相逢,安知非情定三生?朱溫至此,已是棄性命不顧,今生若不得再見,情願今宵死於小姐眼前!”便拔出短刀來,自逼於頸側,雙目灼灼,一臉果決,腕子轉動,便見了血。
“你!不要!”
張麗華急喚一聲,在這一瞬間,她著實有些感動,說實話這些年來她也始終記得這個人兒,不過在她心裡也只是將他作為一株玉樹來記憶,並沒有涓滴的兒女之情澆灌過去,因為萍水相逢,倏忽已相失。後來牆外的簫聲確實牽動了她不少的情思,可是她並沒有將他聯系在一起,到後來扣窗一事,倒引得她父親起了疑,以為她有了私情,累得她平白受了許多責難。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怕說解不清,她一早就喚了起來,哪有什相憐之心!不過,若是這個人兒真是有情的,真是邂逅相遇,乃君子好逑,至於之死矢靡慝,那麽自己安得無情,安得不動心?對此她雖不十分相信,但是已有幾分願意相信了!
張麗華道:“長安路遠,丘墓不遷,終有返鄉之日。公子既相憐,何不求告於母,納采問名,行媒妁之言?安能效輕薄子,行苟且非禮之事!”朱溫道:“鄉野百姓安能聯姻仕宦之家?”張麗華道:“有唐以來,鄉野百姓而為公卿將帥者多矣,公子儀表堂堂,但正道進取,豈憂富貴!”朱溫一笑,他還真不知有什正道可讓自己謀取富貴,若不做賊,他這身公子的衣裝也不知在哪裡!
“公子回罷,若是有緣,他日自有相會之期!”
“他日?”
朱溫聲音高了, 表情著狂,刀指著道:“不!我要將你走,再不分離!”張麗華將燭台貼胸,道:“公子若敢相逼,我便**!”朱溫道:“焚不了的,一吹便滅!”便逼了上去。張麗華急抓了一把頭髮往燭焰上湊,火光一閃,焦味入鼻,朱溫慌了,出乎意料的慌了,流矢退道:“住手,我走…我走!”窗子掀起,狼狽翻身而出。火焰至手而止,手側吃痛,燭也滅了,張麗華也是驚魂未定,流矢過去抓住了窗欞,嘴裡還道:“你再不走,我便喚抓賊!”
人影貼在窗外沒吭聲,窸窸窣窣了一會,才道:“時下道路多盜賊,小姐此去長安須小心,此匕首內甲,是朱溫防身之物,願予小姐防身!”言畢,窗扣響了。張麗華愣了愣,還是松了手,窗戶掀起掌高的縫隙,物什便塞了進來,甲片堅硬,卻無比溫暖,分明是才從身上解下的。外面又扣了兩下,人影倏然而逝,便再也沒了聲響,風行瓦上,蟲鳴階角,宛似夢幻。推窗張看,衣袂搖蕩,庭院空寂,人確實是走了。
“小姐?”
侍女突然在身後喚了一聲,也不知何時在的。張麗華吃了一驚,道:“你可聽見什了?我一似聽見有些聲響,怪得很!”這婢子是她爺指使在房中的,與她不同心。侍女道:“風大,敢是小姐聽差了!”便要過來。張麗華道:“我這時心痛,去將丸藥來。”侍女轉身,她流矢將刀甲放到了地上的書箱裡。清晨起來,也不聞夜裡入了賊,破了門戶,失了物品,也真不知他是人是鬼,如何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