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六宅與其他王宅大體是相似的,也有官屬,也有侍讀,不同的是除了一名總押的內侍外,各宅還有一名押宅的內侍,事無大小皆由此押宅使主持,諸王是百事不須經心,又不須出閣為家國出力,(此前諸王可以出任諸州刺史)隻管優遊歲月,以終天年,真可稱得上個壺中仙境!
只是神仙也有思凡的時節,對於這些骨子裡流著馳縱天下的血液的龍子龍孫們來說,十六宅的宅子不管從外面看上去是多麽的富麗雄壯,它都太小了。他們所寄望的,並不是有一天繼統嗣位,君臨天下——他們想跳出來,不再做宮沼裡的豬龍,他們甚至寧願去做林間的麋鹿!
據史料所載,在天寶年間,諸王為著兒女的婚嫁便不得不將了錢去賄賂韓國夫人、虢國夫人(楊貴妃之姊),好使他們慈愛的父皇能夠想起膝前還有這麽一群兒女。後來安祿山犯闕,宅內諸王男女一時屠盡。肅宗返京,卻還是不改父之道。代宗、德宗之後,宦官權重,除了當朝天子的子孫,那些個疏遠的便真個化龍成豬,甚至連兒女婚嫁的對象也操在押宅使之手。
李吉甫相憲宗,便曾上言當鄭重其事。當他的兒子李德裕相文宗,便直言十六宅之置,乃玄宗自以諸王定內難得位,遂“疑忌宗室”,可謂“幽閉骨肉,虧傷人倫”,實乃“百年弊法”,當使“宅內年高疏遠者出閣,且任以諸州上佐,使攜其男女出外婚嫁”,以為國家維城。文宗仁心,遂下製書,諸王以次出閣,授上州刺史、上佐;十六宅縣主,以時適人。事未施行,左軍中尉王守澄不樂,罷李德裕相,事便中止。
鄆王李溫便是在十六宅生長的,作為光王之子他從來就沒有受到過多少正經的禮遇。作了天子之子,他所享有的自然比此前多得多了,可他還是不喜歡這個所在。而在他父皇疾病不坐朝的這一個月裡,他的“不喜歡”便全部化作了惶恐,父皇要是有了萬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龍袍還是屠刀!
在這些天裡,李溫無論坐立行止,都在努力回憶最近一次見到父親的情景,他是否有過什示意,只是自己沒有留意來?他愈是想那情景便愈發叵測起來,盡隨著他的願意而變幻,在他渴望相信父親對他有過示意時,在他記憶中父親那張嚴肅的臉也似乎漸漸給裡層的笑意淹沒了,甚至開始對他說些親切的話。而在他沮喪時,父親總是背過身去,由著他長久地匍匐在地上。最後他也糊塗了,模糊了真假。
五更鼓響,鄆王宅寬大的房間裡已有了一些浮光,李溫突然從臥榻上彈坐起,額上以及豐厚的兩頰上盡是汗珠,稍怔之後,他極快地從左腕退下念珠,手指撥動,嘴裡喃念起《金剛經》來。他念的極快,卻又字字清晰,到後來甚至有了些頌唱之腔。更鼓止了,汗珠與驚悸也從他寬闊臉額上消失,不久,他便停了下來,念珠回到了腕子上。目光移動,落在了一側的琵琶上,便長身抱在懷裡,撥動弦子,一會,嘴裡便輕輕地哼唱起白樂天的《秋思》來——
病眠夜少夢,閑立秋多思。
寂寞余雨晴,蕭條早寒至。
鳥棲紅葉樹,月照青苔地。
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
曲漸漸終了,李溫依舊癡癡呆呆地抱著琵琶,他幽怨的琵琶聲引起了草蟲的共鳴,一時間屋內、院外都是喓喓、嘁嘁之聲。這時一個小巧的身影悄悄出現在了李溫身邊,她腳上只是一雙錦襪,又小心地躡著,所以真個連鳴蟲也沒有察覺。她走到李溫身前,用她的袖子輕輕地揾了揾李溫的眼下,然後挨著坐下了,垂著眼睛一起發呆,沒過多久,她便不由得抬起頭打了個哈欠。
“同昌,父王又吵著你了!”
李溫輕輕把女兒往腋下一攏,同昌抬眼看著父親,把兩頰鼓了起來,笑了一下,又用手指扣了一下琵琶。李溫心領神會地把她抱到懷裡,又重新抱起琵琶。拿著女兒的手一邊慢慢地撥弦,一邊輕輕地慢唱,這曲調他們都很熟了——
琵琶宮調八十一,旋宮三調彈不出。
玄宗偏許賀懷智,段師此藝還相匹。
自後流傳指撥衰,昆侖善才徒爾為。
澒聲少得似雷吼,纏弦不敢彈羊皮。
人間奇事會相續,但有卞和無有玉。
段師弟子數十人,李家同昌稱上足。
彈唱到這,同昌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抽出手托住父親的下頜。李溫溫悅地看著女兒的眼睛,輕聲問道:“不是李家同昌麽?那你說是什來?”同昌喉舌努力地動著,肩胸一吸一吸地抖起來,臉漲得赤紅,可是什聲也沒能發出來。李溫丟開琵琶,緊緊摟她在懷,竟嗚咽哭泣起來:“同昌…同昌,阿爺不得…不得活也,不得活也…!”他夢見他父皇死了,夢見他三弟做了天子,夢見他自己死在了禁軍的刀下,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切,真是可怕呀,可怕呀!
女孩兒也在哭,卻沒有聲,她說不了話,嗚嗚哭泣之聲還是能發出的,可是她沒能發出來。她不大知道父王為什說“不得活”,她甚至以為父王是為自己不能說話,她想安慰他,她想告訴他,父王會千歲長安的。
“嗚嗚…阿爺不得活也,…不得活也…”
“嗯…嗯——大大火火!”
李溫一驚,聲音竟是女兒發出的,他沒有松開手,別扭地扭著頭臉去看肩頭上的女兒,甚至也沒敢發聲。女孩兒也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也是歡喜而恐懼,怔了一會,她糾正道:“…得活…得活——得活!”李溫一時癲笑了起來,狂嚷了起來,猛跳了起來:“得活!得活!得活!佛陀呀,無量菩薩!”
李溫抱著女兒從榻上跳下地來,衝出中庭,衝到前院,望著西邊報國寺的方向匍匐下去,嘴裡不住低聲念頌著佛號。同樣匍匐在地的同昌很快直起了身子,她發現她的阿娘和幾個婢女正站在廊簷下,郭氏左手撐著欄杆,身子有些趔趄,她的婢女皆做著捧持的姿勢想要接近她,她卻向後甩了甩了袖子。待她緩了緩情緒,便快步走到院中,在李溫身邊同樣虔誠地匍匐下去。
隨著朝陽的升起,同昌看見院中的人越來越多,她相熟的人都匍匐在地,她不相熟的人都在院門外悄聲立著,她的爺娘還是向西匍匐著,現在可以遙遙地望見報國寺的金頂了。
胖胖的押宅中使一改往日的驕橫,臉上帶著促迫的恭謹,小步趨進院子,跪下後,用柔而低沉地說道:“殿下,皇帝陛下大漸,詔召殿下入宮侍疾,宣徽使及禁軍已在宅門祇候!”李溫克制住內心巨大的喜悅,右手緊緊地握住了郭氏的手。他直起身時,已是一臉的肅穆、悲哀。同昌第一次覺得,父親高大的身軀有了力量!
李溫在入宮的第二天,被立為皇太子,改名為漼,暫時處理軍國政事。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被斬殺;王宗實擢為驃騎大將軍。第三天,宣布大行皇帝遺詔。第五天,太子李漼正式即皇帝位,史稱唐懿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