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的浸早,東方未白,夜氣猶重,長安禁苑裡便有了些動靜,一隊騶騎舉著火把,方整如城,緩騰騰地出了左軍軍營,循著大路,望著還不見輪廓的大明宮過去。馬背上的軍漢個個膘肥體壯,裹著鋥亮的明光甲,手中豎持著陌刀,刀頭無光,吃皂囊上下遮了個嚴實。被騎隊捧在最中間的是一匹高大的花馬,金羈金鞍映著外圍的火光,熠耀如星,鞍上的人穿著鮮亮的紫袍,雪白的一張大臉看著還算和善,此人便是左軍中尉王宗實。
王宗實合著眼,刻意要表現出安閑,其實肚腹裡卻有一股難捺的焦躁,近一個月來,他都沒有能親眼見到皇帝了。右軍中尉王茂玄本來和他是極好的,近日來也有意無意地在疏遠他。皇帝深不可測,而王茂玄心又太柔,指不定會生出什事故來!皇帝對他不滿,他是知道的!皇帝曾想誅盡宦官,他也是知道的!
到了左銀台門下,宮衛便將門開了,監門使很快就拜了出來,倒沒什異樣。王宗實將騶隊歇在了門下,領著副使亓元實以及十來個有力的綠衣內侍入了宮。大內是長安民坊的三四倍,自從高宗皇帝始建成(大明宮建成於龍朔二年,公元662年),歷代列祖列宗不知往裡填築了多少殿院樓閣,殿院多,門牆門禁便多,行到宣化門左近時,天色已經大明了。進了此門不遠便是金鑾坡,大明宮築在長安城北的龍首原上,而金鑾坡可說是龍首原最高處,皇帝便歇在坡上的金鑾殿裡。轉到門口,門下早有一個人在等著他了。楊玄翼對王宗實含首一笑,將手中的聖旨展開了,王宗實隻得跪下,皇帝在詔旨前面說了很多尉勞的話,最後輕輕說了一句:“可充淮南監軍,散官勳爵一切如故,宜深體朕心,得詔即行!”
淮南一鎮的治所在揚州,是王朝最富庶的大都會,說實話,王宗實實在是沒什可挑剔的了。解了牌印謝恩後,他倒顯得一身輕松起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旁的是好是壞也罷了!折返到左銀台門左近,這時,朝陽半出,左右花樹上霜化為露,五彩迷目,使人不覺流連。王宗實站住腳,再次說道:“揚一益二!爾等有福了,當年武宗皇帝聞說揚州倡女善為酒令,敕淮南選十七人進獻,竟不能得!”眾親從齊齊整整地拜在道:“一切皆是軍容所賜!”中尉抑或監軍,長安抑或揚州,他們吃到嘴裡都不會少的。可有人並不這樣想,王宗實也覺察出來了,他側轉身問道:“元實,你似有話要說!”
左軍副使亓元實也是有紫袍的,只是在王宗實跟前他總是穿一件深色緋袍,一路折返他的頭便一直低著,話也不多。他不想去揚州,不想離開長安,更不想離開左軍,本來他離中尉的大榻近在咫尺,現在一旦走出銀台門,便遠在天邊了,而且很難再有挨近之期!這教人如何甘心的?他似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才抬頭答道:“軍容,這詔旨蹊蹺!”
“哦?”
“聖人龍體失和逾月,軍容每日起居,只是隔門拜問而已。近日來,南牙諸臣也不得入內。今日除授,不可不細細分辨!”
他停了停,以示鄭重,接著道:“王歸長、馬公儒(上下樞密使)、王居方(宣徽南院使),這三廝素不服膺軍容,諂佞險側,一旦得著聖人寵信,便儼然自別於我輩,一似另有清濁。聖人日日與之交接,受其浸潤,若中其機括,豈只是軍容之禍,吾輩——國家亦岌岌而危矣!”王宗實點頭,若是聖人歸了天,這廝們擁立新君,自己要想長久在揚州也不能夠的,默了默,卻道:“元實,那廝們未必敢,聖人神睿明察!”亓元實道:“軍容若不除改,那廝們未必敢!若聖人萬歲,那廝們也未必敢!”王宗實踱著道:“吾家已拜詔,可奈何來?”亓元實道:“軍容何不入內拜辭聖人?”王宗實道:“無詔擅入,聖人震怒,如何進退?不若,先往右軍計較一番,如何?”亓元實道:“軍容解職,左軍尚不知情,若遷延時刻,詔命新使,軍容則無回天之力矣!如何緩得!”又道:“聖人無恙,豈罪大人一片赤忠之心?”
王宗實巴了一眼眾親從,這事並不像亓元實說得那麽簡單,皇帝威德在人,恩澤惠及雜役,王茂玄、王歸長一輩皆以謹愨為皇帝拔用,從無垂尾呲牙之事,這話說不通的,自己若貿然行事,屆時如何善了?大逆之事他可沒想過的,也行不得,沒什好結果!踱了踱,又想到若是皇帝果然已歸天,自己進去便能輕易得著擁立新君之功,而且還是白淨淨的一雙手,一時他心動了,流矢吩咐親從道:“吾家與副使入內見聖人,你等止息於銀台門外,若見副使來命,亟行勿問!”矮身從靴中摸出短刀遞過去。
親從遲遲疑疑地接了過來,亓元實道:“軍容,若王歸長等為變,豈得不危?”王宗實冷笑道:“懦怯狗輩,何足為慮!聖人萬安,我如此乃可全身而退。元實,不必多慮的!”當即一眾兩途,王宗實、亓元實折回到宣化門外時,門內外明顯增加了守捉!
“果然有異,奈何?”
王宗實低聲問道,這廝們可只聽宣徽院指使!亓元實道:“走東偏門,當值者我平日結之素厚!”東偏門也增加了守捉,當值的似乎並不知道裡面的事體,也不知道王宗實已解了中尉一職,亓元實在前頭一番笑語,兩人輕易便進去了。
金鑾殿四近一片凝寂,這時光竟還能聽到遠僻處的蟲鳴,殿門前的幾個黃衣小內監正沮喪地立在晨光中,突然見了王宗實都唬得捉顫不住,亓元實低喝道:“聖人可安?”小內監們便咽咽嗚嗚起來。王宗實流矢扯過亓元實,遞個眼神,向後一指。亓元實將袍子往上一提,飛也似的往左銀台門奔去。
王宗實進了寢門,王歸長等一眾紫衣、緋衣內監正圍著宣宗皇帝的禦榻在那兒哭泣個不止,他一顆心放到了肚底,怒目吼了過去:“王歸長!馬公儒!爾等好大膽!竟敢弑君謀逆!”王歸長一眾人吃這一聲喝,頓時都嚇得癱倒在地,他們原以為王宗實已經奉詔出宮,遂依著宣宗遺詔去迎夔王,正等著,哪想王宗實卻殺了回來,一時哀懼交攻,心膽俱喪,以為外面已被禁軍填滿。
一個個都匍匐到王宗實腳前,用頭額去碰觸王宗實的靴子,哭嚷道:“軍容明鑒,聖駕大行,乃虞紫芝等進丹藥毒害,非奴等所為!”王宗實冷哼不答,一把扶起宣徽北院使齊元簡,問道:“齊公,大家有何遺命?”齊元簡也知道王宗實平日嫉恨者只是王居方三人,自己俯仰其間,並無觸犯人處,拭著淚道:“大家溘然長逝,並無遺命,王歸長幾個立意迎夔王,已遣人去了!”
王宗實一腳踢開王歸長,咬牙道:“狗奴!便你也立得天子?廢嫡立長,國之大忌,鄆王殿下,位在元子,春秋鼎盛,聰明仁武,萬眾歸心,豈由你等弄權廢置!爾等——”王宗實戟指著幾個緋衣內侍道:“把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三人予本使綁縛起來!”眾緋衣流矢爬起,撲了上去。
王宗實攜住齊元簡的手道:“齊公,避禍害、取富貴只在此時,你速往十六宅迎鄆王入宮!”齊元簡諾諾而去,王宗實又招呼黃衣內監,傳令大內諸門,鄆王入宮前,一切人等不許放入,擅闖者格殺勿論!諸事吩咐妥當後,他才跪到宣宗榻前嚎哭起來,皇帝是死了,享壽五十歲,享國十三載,宮婢之子,這一世已是不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