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府是早已建成,如今更營造華美,天子以泰素愛文學,許集學士,府中集書萬卷,與秘府相等。
是年皇后病重,雖喜愛魏王長子李欣,不便再親加撫養,由王妃接回府中,天子另賜料物許多。
一日正午,魏王府內,一名穿著靛青團花圓領袍的少年人有些氣喘籲籲,仍快步走到殿門前,拜見。
“卑職求見,有密情回稟。”
“進來。”
魏王李泰一月以來都在府中為母后燒經祈福,此刻又在殿內焚著香親手抄寫佛經,見這得力近衛面帶喜色進來,必是辦差大有所獲,擱了筆,活動了下肩臂,掩起面上疲倦之色,手向下設食案一伸,示意道:“莫急,喝點水,用些春盤,慢慢說。”
近侍見狀,上前挪走魏王書案,換上食案,向殿外呼報道——“奉膳!”
一串俏麗宮婢捧著漆盤小步趨近,為魏王及下陪少年各奉上五辛盤及臘肉春卷,並各斟一盞熱氣騰騰的解渴茶湯。
少年拜謝入座,飲了兩口茶湯,才道:“那幾人的嘴真是緊得很,卑職無奈,便兜了個圈子,疏通了向密殿送膳的婢子,幾番查探,確認太子請入殿內的人是袁天罡!數日前陸陸續續密送殿內的物事也都是些道門法器,東宮必是要行什麽法事……”
“什麽法事?”
少年得意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張仔細折疊過的黃麻紙,遞給近侍呈上,笑道:“卑職好不容易等到袁天罡身邊那小道童喬裝出殿去宮苑采集什麽花草來用,買通了他,抄來法事圖紙……卑職看不懂,料殿下博聞強識,必能看出些門道來……”
李泰正用著一隻春卷,見近侍呈上麻紙,忙停了銀箸,接過展開,見圖案詳細,標注明白,笑著褒讚了幾句“辦事得力”。
少年不由眉開眼笑,心下已盤算起後面的好日子——他祖上經商,父輩憑著為朝廷經營公廨本混了個微末小官,因他自幼習武,模樣周正,又精明能乾,貞觀六年魏王親自選擢府中仆屬時被一眼挑中,後數次辦事有功,憑著魏王門路榮躋國子監內讀書應試……魏王素來厚待下屬,今立此功,日後考擢上升自然好說……
李泰細看了看那草圖,竟皺起眉來,末了,收疊起來,又命內侍遞還。
少年不由有些緊張起來,仔細收好圖紙:“怎麽?殿下可看出什麽?”
“那老道所布卦圖是按周易之法,內外三圈,每圈各爻排布順序為‘正’、‘反’、‘正’,像是尋常的周轉法陣,沒甚出奇。倒是陣中所設之物……從來乾位象天,坤位象地,是當敬避,此圖中卻設鎮煞之物鎮壓之,看得人悚然不適。最外一圈上乾下坎位,乃凶位,卻用五谷、春芽滋養旺盛,逆悖常理,奇哉怪也……”
“且陣中之燈——看其形貌用法竟是本命燈!”李泰沉吟,“如此凶險悖逆之陣,必是偏門左道禁忌之法方才設之,難怪太子行事鬼祟。其中更有本命燈坐陣,這法事竟似與‘福祿壽數’之類相關聯……”
“凶逆?壽數?莫非……”少年頓時身上一冷,脫口道:“是否太子戴罪以來對陛下久生不滿,又因陛下對殿下之殊寵,心懷怨忌,竟生了左道……之心?”
李泰也悚然動容,太子現下同陛下之間確實關系僵硬……
近侍得了魏王眼色,清退了殿中閑雜人等,闔上殿門,留主仆二人密議這忌諱話題。
李泰起身,在殿中來回踱步細思,越想越是可疑,念及昔日太子對自己無來由的逼迫欺辱,恨聲道:“他若真懷此心,詛咒君親,真個禽獸不如!”
少年起身,湊近魏王,低聲道:“太子若真自作孽,便是殿下您的大好時機……”
李泰瞥了他一眼,知他言下之意,劍眉輕挑,負手道:“太子作孽自有報應。如今細情尚不可知,本王豈是那等妄議儲君,私言譖兄之人?”
少年一怔,正自不解,卻見魏王回過身來,淡然一笑:“自打太子失權,東宮人事變動甚大,其中豈無陛下之人?太子行事鬼祟,豈有不關切探尋以報陛下安心之理?”
少年了然,躬身道:“東宮情形卑職熟悉,更有此圖在身,到時自會暗中相助。”
魏王滿意地點點頭,不緊不慢走回食案前,俯身以銀箸挾起幾段春韭,放在鼻前嗅了嗅鮮香,悠然入口品嘗起來。
“陛下……”
兩儀殿內,長孫無忌望著手攥黃麻圖紙失了神的天子,輕聲喚道。
天子回神,面色仍很不好看。長孫無忌起身,寬厚的身軀貼近天子坐了下來,眼神擔憂之極,罕見地欲言又止幾次,才終於開口——
“這只是一張圖紙,說明不了什麽的。眼下他阿娘病重,承乾許是想商議個法事祈穰罷了。這侍官奉敕暗中調查,不敢驚動太子,所查之物不盡全面,草圖中法陣凶逆許是因為商議之時胡亂圖畫所致……”然而說著說著,自己都覺牽強。
若是為皇后祈穰,豈會行事如此鬼祟,何不奏稟?可……他這舅舅時常往返東宮,所見太子一切正常,何曾有過什麽深沉陰鷙的心思?
但若說不是……
方才天子請太史令來看此圖,太史令見之大驚,追問此圖何處得來——天子避而不答,隻叫講解圖中含義——
“此乃逆轉天數的禁忌之法,左道之術。圖形以伏羲二十四卦之周轉為體,正逆相協,可移損陣內乾位之壽數……”
天子追問乾位何意,即答:乾位正陽,與坤對應,通常是指上蒼,也有個別情形下……可指代天子……
此刻殿中別無他人,皇帝身子輕顫,雙目泛紅,沉默許久,猛地錘擊憑幾,咬牙道:“我不信……”說罷,尋求地望向身畔內兄,“承乾不會詛咒我的,是不是?”
皇帝令太子戴罪,嚴苛日久,君儲生隙,如今正在冷戰。‘太子心中懷怨’本就是皇帝心底一直暗暗擔憂之事,如今這份隱憂以如此極端且難堪的方式被觸發,自然難以接受。
自幼年相識以來,長孫無忌頭一次見這位性同驕陽、意氣風發的天命之子露出如此崩潰神情,竟似溺水者搜尋救命稻草般乞求著對方肯定答覆,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安心……心痛之下,忙安撫道:“自然不會!這其中定有誤會!臣常在東宮,見承乾一向心懷孺慕,謹慎奉旨,縱有些許抱怨,不過是有些賭氣罷了,如何能到了處心積慮謀害君親的地步?”
“對!誤會……”李世民正要下令,卻一時心亂如麻,沒了主意。
好在長孫無忌此刻算是局外之人,思緒尚且清晰,立刻道:“此事牽涉左道,萬一形成流言,恐害儲君名譽,朝野動蕩。陛下先前派人暗查,如今也不好明著查問,況且明查也必然查不出什麽,反而生出誤會嫌隙。既然內侍探知了太子作法的具體時辰,不如屆時,陛下不令通告,自去東宮看看,證實一番確系誤會,也好兩邊安心。如此,一來誤會可在那密殿當場解開, 不會傳揚出去。二來阿耶探望兒子,也屬尋常,到時把話說開了,父子兩人自然親密如舊啊。”
“好……好……”李世民雖仍然有些面色蒼白,但已沒有方才那麽激動了,沉頓片刻,握住內兄手腕道:“輔機,你也去。我同承乾現在正尷尬,有你在,也好……”
“臣明白。”長孫無忌反握住天子的手,心裡已經打好主意到時如何活絡氣氛,從中緩解,“除臣之外,陛下還要叫上一人。”
李世民此刻冷靜下來,思緒也轉得快了些,接言道:“太史局裡頗多熟通易理道法之人,選個信得過的精明之人一並去就是了。”
長孫無忌點點頭:“李淳風可以。他是昔年王府的記室參軍,從平諸雄,情誼深厚,算個貼心之人。且他精明曉事,必知分寸,更與那袁天罡是故交。”
“好。”天子輕歎一聲,“到時你二人相陪我去……看看承乾。”
“殿下,這就成了!”
幾日下來,設醮器物均已備齊,袁天罡在東宮密殿殿庭設好了法陣,一切準備妥當,不由長出口氣:“殿下可以將皇后殿下的頭髮指甲交予山人了。”
李承乾小心翼翼地自懷中取出一絲絹小包,四角展開,內中是幾根青絲同十幾片修剪下來的碎甲,小心翼翼遞給袁天罡:“上人當心,這是趕上為母后修剪指甲、梳理發髻,好不容易才尋來的,若是丟了可就再難找到了。”
袁天罡小心接下,投入一精巧銅爐中,合上爐蓋,命小童道:“籌備沐浴焚香,打坐定心,明日就可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