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擔憂無用,皇后的病勢到底還是急轉直下了。
太子聞訊哀懼,幾日以來食不知味、寢不安席,上表奏請大赦天下為皇后祈福。
奏請受準之後,太子將宮內奉化門東側的一間構築精巧但體量較小的殿室列為禁地,開始在裡面秘密進行一些活動,除了三名心腹近衛之外,連太子妃都不許靠近。
因著前時之事,太子行事更加機密也屬正常,太子妃心知太子如今頗識大體,料是躲個清淨而已,便也不去打探破壞了這份機密,免得再給有心人查知內情,徒生事端……
至於太子究竟在做些什麽,那三名侍衛是非常清楚的——
某日太子獨出殿庭仰觀天宇,沉默許久,竟朝著身邊宿值的親信衛士問道:“你說,這世上真有神跡麽?”
被問到的侍衛隻得搖搖頭,憨笑道:“如此玄事,卑職哪個曉得?或許那些個修行禮佛、求仙問道者能給殿下答出幾句來……”
“修行禮佛,求仙問道……”太子的雙眼驀地一亮——“昔年陛下曾在九成宮召見過一名相士,據聞有通神鬼之能,是不是!”
“似乎是。”另一名侍衛道,“似乎此人與太史局將仕郎李淳風是至交好友,昔年陛下召見,也是李先生引薦……”
又一侍衛插言道:“卑職聽常來往的禁軍表兄說起過,這人叫袁天罡,那日為禦前幾位大員相面之後,所言竟盡皆靈驗,真是神了!”
話音才落,太子便興奮地在庭院內來回踱步,並堅稱世上確有神跡,還莫名其妙稱什麽“死者重生之事亦能發生,況乎病中回天?”令他們三人隨便尋個什麽得體借口都行,持符令將袁天罡暗中請至新設的密殿內……
三人私下一合計,太子必是想做些禁忌法事為皇后延福續壽。
這也就難怪太子要秘密進行——如此禁忌法事,依現下的講究,帝後必然不允。
雖然當今陛下最不喜左道旁門、裝神弄鬼之術,且已對東宮動了氣,但此事即便被揭穿,也乃一片純然孝心,料也不能算是壞事,於是幾人安心辦差去也。
兩日後,袁天罡便從安興坊外被引入東宮,徑入太子所設密殿。
人既入殿,三人複了命,便出殿關門把守在外。
李承乾迎上前去,見此道六十的年紀,竟是鶴發童顏,本該渾濁的雙目明如秋水,形象非凡,心中更添了信心,施了一禮,要將人迎進內殿奉禮厚待。
殿內別無侍奉的下人,袁天罡見大唐儲君如此興奮地秘密接見,有些訝然,卻不慌張,顛了顛白舊的道袍廣袖,後退一步,俯身拜道:“山人何德何能,豈敢勞動殿下迎候!”
李承乾隻道“先生非凡人,莫拘俗禮”,賜他入坐。
袁天罡拜謝坐定,卻不去看一旁擺放著的光芒照眼的酬謝,也不看面前食案上香氣撲鼻的款待,隻一動不動地望著對面正坐的大唐儲君,眼中竟閃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李承乾忍不住道:“先生為何這樣看著我?”
“山人方才為殿下默算過,殿下身上有天卦!”
此言悚然一出,李承乾心中驚異,仍試探著笑道:“天卦?是不是相士們常說的‘天命驕子、福德深厚’雲雲?”
“非也。”袁天罡搖搖頭,“山人素來喜好研解天人之道、萬物之玄,曾與好友李淳風合創一手推演法,推算世間奇情大事、興亡治亂,名曰《推背圖》。殿下之卦象,是山人方才以此圖合天、地、人三相之法推之而得。”
李承乾似懂非懂地凝神細聽,又聽他接著說道:“之所以說是天卦,乃因殿下之奇遇非人間所有!山人畢生以來,未曾見過如此驚世駭俗之奇卦,今日開眼,也算死而無憾了。”
“究竟是什麽卦?”
袁天罡離開食案,書案前坐定,取過紙筆,疾書一個卦象,又草繪一幅圖像,隨後附上讖語和解讖,獻給太子查看。
“此卦顯示,殿下您身懷兩命,更有天命所附!”
李承乾心頭一震。
“身懷……兩命?”
“殿下請看山人所寫的卦文,乃‘乾陽貫通兩界’,圖為‘日月山川消弭重現’,山人解為殿下之奇遇,乃得蒙天數之異變,身越大千無量世界——殿下的兩條命是來自不同塵世的兩條命!且此二命數,一則身息靈至,一則靈息身至,互為陰陽,竟然恰能合為一體!”
“殿下,難道沒有前世之記憶嗎?”
袁天罡說完,便瞧見對面的大唐儲君悚然色變,似震驚到了極點一般,不由更是篤定,撚須而笑,不再言語。
李承乾渾身悚粒,分明春夏之際,身上竟如墮冰窟一般,竭力忍住震顫,方才恭敬起身,又施一大禮:“上人果真名不虛傳。”說著向前兩步,複正坐起來:“上人方才所言,寡人似乎有什麽天命在身?”
袁天罡頷首道:“山人推算得,殿下之天命,乃為‘強改世數、撥亂反正’之命,殿下之天命若得以實現,必將徹底改變後世興亡治亂之變數,殿下心中若有大志,也必可實現!”
這話本應令一個‘所求者大’的儲君為之熱血沸騰,擊節鼓舞,豈料李承乾卻是怔了片刻,並不追問具體,隻試探著問道:“母后算不算在變數之內?”
袁天罡乍一合計,心知是太子想著用祈禳之術為皇后消災,但仍然問道:“殿下何意?”
李承乾心中急切,也不囉嗦:“寡人召集通異之人,本意是為著皇后病重,想祈求天佑,轉危為安。”
“請問上人,可通祈禳之術?”
袁天罡猶豫片刻,才道:“順應天命之術,通曉不少,不過只怕殿下並不需要。若說是逆轉天命之術……而今皇后殿下之天命正危,而殿下卻身具奇遇,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機緣。殿下身具兩命…雖然不是實增壽數,但殿下得蒙天遇,足可為皇后借壽。若得成功,皇后必將福壽多延。”
“借壽?”李承乾驚喜之下,露出幾分躍躍欲試的姿態。
“只是……”袁天罡沉吟道,“壽數乃天數,是殿下天命福祿之數,殿下破之,便是損害了自身的天時奇命,那麽殿下原本可以實現的事,只怕就難知可否了……”
但這些顧慮在太子心中何曾比得上母親的安危要緊?李承乾斷然問道:“何時可借?”
袁天罡以指掐算,才道:“七日後天星感應,那時可借,只是這樣的法事……”
“好!”李承乾振衣而起,疾行幾步,霍然轉身,朗聲道:“寡人知此事蹈犯天旨,上人必然心有所憂。寡人答應你,法事如若成功,定然竭盡全力為上人修持福祿、延轉道德, 以抵消其中的惡業。且上人所救者,乃是國母,是禍端還是功德,倒也說不準,上人說是麽?”
袁天罡注目著太子,輕歎一聲,苦笑道:“殿下切莫見笑,山人直說了吧。山人自幼癡迷此道,為此蹉跎半生、家業敗無,仍是癡狂。今日遇得如此奇人奇事,開了眼界,證了傳說,也了了執念,是天意眷顧啊!區區一身血肉,為此奉送,其實別無遺憾。只是‘天命’二字,殿下,不可不敬畏啊!這天譴……”
聽得‘天譴’二字,李承乾的興奮之色忽然也黯淡下來,折返案前,長歎一聲——
“上人可知,於一國而言,何為天命?”
“山人願聞殿下之解。”
“天命者,道也,乃萬物之理。國者,秩序也,乃萬民之隱蔽。於國而言,萬方安定得蒙蔭蔽,即為合乎大道,順應天命……皇后素來牽心卑苦,不知為多少險遭不測者之蔭蔽,翼佐主上,德澤多年,上人豈不聞世間承念皇后賢德之心?且此事純忽母子之情,其間坦蕩,不害他者分毫。如此,縱然擅借壽數,難道就真的為天意所不容嗎?”
說罷,太子躬身為禮:“請上人全我一片孝心!”
“不敢……”袁天罡趕忙俯拜以對,僵了片刻,自語道:“也罷……左右也是……”這一句話沒說出個所以便含混過去,隻道:“需備淨果三盤、茶酒六盞,請神降護庇。待天星交感,以玉爐焚香,山人作符篆,擺法陣。屆時需以皇后發、甲為引,殿下親身坐陣,本命燈燃,法陣運轉,若得天佑,必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