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端坐在簷下,借著日光,穿著銀白色的絲線,耐心地繡著一面極大的青色絲綢,絲綢上待繡的圖案幾乎快要繡完了。
她繡得極為專注,動作很快但卻沒有被針尖刺破手指,除了飛速運動的手,她整個人就像一個入定的僧侶、一座安寧的石像。
但她貼身的隨嫁宮婢卻已經坐不住了。
不遠處顯德殿庭的吵嚷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這種吵嚷已經持續半月有余了,是太子身邊得寵的近侍一直變著花樣裝扮滑稽,在那裡雜耍、跳舞、摔跤取樂……任何人看見那個場面都會忍不住開懷的。他們每每逗得太子一笑之後,便可得到比月例更多數倍的賞賜。
她看見過他們的妝容——臉紅得像猴屁股,眉毛是綠色的,頭髮梳成總角髻……但連她這樣的奴婢,都覺得東宮裡弄出這樣的場面太不好看。
可是太子需要——她的太子妃說——“太子需要。”
她真想問一問這位全東宮裡最尊貴的女人:為什麽不想一想自己的需要?除了新婚那一夜,你的夫君有沒有再親近過你?你知不知道暗地裡已經流言如沸?
太子和太子妃相敬如賓,但也只是相敬如賓而已。
她忍不住問:“您這樣自處,有什麽意義?”
“有。”太子妃垂下眼,輕輕撫過綢緞上被繡得平整無瑕的瀟灑靈秀的字形:“殿下疲累煩躁,如果不能娛樂,他會發瘋的。難道你忘了我從前……”
聽太子妃說起幼時家中受教之時光,小婢子也露出回憶的神情,說起昔年事來,她倒還有些懷念——蘇家詩書清貴,自然規矩也是不少的,但比起東宮,可以說是非常自由了……
說著說著,話題轉回東宮——“陛下嚴厲,壓給殿下的事務太重,他要提綱挈領、主持無失,再加上那一位……”
她知道太子妃說的‘那一位’是誰——才華橫溢、寵冠諸皇子的,陛下的嫡次子,越王泰。
“加上那一位挑揀著時機從中作梗,每當陛下煩悶之際,怒火便發泄到殿下的錯漏上來。”太子妃輕輕一歎,“殿下素來驕傲,如今分明已焦躁疲憊,又動輒被求全責罵,久而久之,心中鬱氣難消。似這般鬧一鬧,倒是好些。”
宮婢點點頭,不再吭聲,任由那邊吵嚷去吧。
又繡完了一個字,太子妃擱下手中物件,起身展了展腰臂。
宮婢又開口,喃喃道:“您貴為太子妃,何苦親自做女紅呢?”
太子妃看了看她,又側過頭望向顯德殿的方向:“不親自繡,如何見得出誠意呢?沒有誠意,如何幫得上殿下呢?”
沉默中,顯德殿庭的方向驀地響起幾聲更大的吵嚷,像是有人攪鬧。混亂了一陣,又忽然萬籟俱寂。
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太子妃整理了服飾,正要出殿去一看究竟,可走了幾步,便戛然頓住。
只因她已聽見板正端肅淡漠的傳敕之聲——
“方國喪之期,數縣逢災,邊境紛擾,豈肆猥戲於庭?彼無行群小,恃主寬仁,藏奸賣俏,玷汙儲宮。即杖四十,貶罰出宮,以正視聽。”
話音落下,便是推搡聲、行杖聲、慘呼聲、告退腳步聲……
漫長的沉默裡,驀地炸開杯盞器物摔碎在地的聲響。
太子妃只有輕歎——雖然東宮如今不如往昔嚴正,但也還算嚴密,偷偷在宮內如此娛樂原沒有什麽……必是越王前些時日遣人贈送節禮時探知了什麽,後借太子保傅之口奏與陛下……
據聞最近確有幾個地方發蟲災、旱災,邊域又有異邦挑釁,侵凌州縣,加之上皇大行,母后體虛,陛下本就憋著煩怒,自然火氣是一點就著。
可,當著太子的面,降敕打罰太子寵近之人……
太子顏面盡失,積壓的怨氣也必將再無法壓得住了。
傍晚時分,太子妃遣人請示太子是否同去向陛下請安,果然遭拒。僵了一陣後,太子隻攜她去皇后處探病了事。
自天子降敕責罰了太子身邊作醜態嬉戲的近侍後,一連數月,太子再也未到陛下跟前延續那近乎空洞程式的‘晨昏定省’。
起初,覺是太子賭氣,李世民並未放在心上。
然而此後,一天、兩天、三天……一月、兩月、三月……皇帝再也沒見到那熟悉的帶著乖順笑容的身影來問安。
偶爾因為公事見到時,太子也嚴肅生硬,恭敬疏遠,除國事外簡直半句話也不願意多說。
每到時辰,他就覺得身邊空了些什麽,很是不習慣,但又無可奈何。
他深知他的太子個性剛直倔強,顯然是打算要賭氣到底了。
長期以來的苛求、疏遠、責罵,更別提那次泄怒之舉——盡管天子親自將那事歸罪下人,杜絕了輿論對太子‘違背禮法’的攀汙,但究竟算是在東宮毫不留情地打了太子的臉……
或許,他的太子是早已心有怨懟,如今終於疲於掩飾,不願再屈己作態了罷?
但這不是他預料中的事麽?
只要太子不負氣做下不該做的事,能擔得住職責,怨一怨他這阿耶倒也無妨。賭氣麽…就任憑他賭氣去罷。
斜陽更晚,透入殿室,窸窣的書寫聲裡,將皇帝素服黑襆的小半個身子分隔在陰影中。
皇帝寫罷一道手敕,交與內侍。
待傳敕內侍的腳步聲漸不可聞,殿中正坐著的長孫無忌緩緩開口——
“承乾那裡,我已經勸說過了。”
皇帝望向殿外,無言許久,才道:“我讓他參與治田、外交、軍備、度支,是為將未來兩三年內出兵征討的籌備交給他來辦。讓他執掌這舉國上下最重要的軍務,到時大戰一發,他在後方統籌接應主帥,大勝之後,朝野心服,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還權給他,讓他監國。”
說著,頓了頓,輕輕一歎,似乎是恨鐵不成鋼:“軍事是事關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疏忽錯漏,所以我才會對他如此嚴苛。可是他近幾個月不知怎麽了,辦起事來三心二意、錯誤頻出。在東宮裡,在國喪之期,竟然一副荒唐模樣!我不敲打他,還怎麽把重擔交給他?我怎麽能不著急呢?”
長孫無忌凝望著皇帝,兩頰原本繃緊的肌肉驀地舒張,露出一分自若的笑意來:“陛下說得有理,臣會好好規勸太子。”
內侍忽秉:“陛下,太子妃求見。”
李世民一怔,旋即露出幾分了然欣慰的神色:“請她進來。”
太子妃攜一俏婢進入,傾身跪拜:“新婦拜見陛下、阿舅,願陛下、阿舅安康。”
她的表情淡然而親切,一點也不尷尬緊張,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正和他的丈夫關系僵硬的天子。
“賜坐。”
李世民看著眼前端莊識大體的兒媳,不由愈看愈是喜歡,笑道:“昨日聽皇后說,同你談話很是舒心。”
太子妃微笑欠身:“既如此,新婦願多多陪侍母后。”
說著,示意身後俏婢捧著一疊絲綢樣的東西獻上——
“將逢中秋,國喪之期,舉國不得宴慶,但兒、媳等不能不拙備心意以度節時。此乃親繡‘蘭亭’一副,青白二色,可製春夏繡屏,特獻與陛下。”
宮婢們上前展開絲繡,竟是青底白字雙面繡成的《蘭亭序》,看起來雅致脫俗。
連一旁的長孫無忌的眼睛也驀地亮了——這一副屏繡,若真是太子妃一手繡成,少說半年。如今恰能在這尷尬時候拿出來緩和君儲之隙,只能說他這甥媳深有遠見。
李世民起身走到屏繡前鑒賞,內侍持燈映照出一處處精致的細節。看著看著,皇帝眼中笑意更深:“好。頗具神韻,可見用心。我收下了。”
宮婢小心卷了絲綢收起,皇帝當即下令命內侍監製作繡屏。
“及至中秋,雖不可賜宴,但可賜你二人共食祭月的月團,以承月神之福。”
“兒、媳等拜謝陛下。”
東宮顯德殿。
“殿下為何不同太子妃同去?”長孫衝親自研著墨,隻覺得殿室內靜謐得像是古刹裡積灰的舊書閣,終於忍不住開口。
李承乾面無表情地對著屏風上貼著的地圖看帳,忽然問:“你痛苦而又不能發泄的時候會怎麽做?”
長孫衝想了想,答道:“睡覺。”
“睡醒以後呢?”
長孫衝停了研墨的手,松了松腕子,用目光示意一旁的近侍代勞:“睡醒了再說。”
“沒有用。”太子道,“做夢也會夢見。所以只有做事。讓別的事填滿腦袋,才能不陷進去。”
長孫衝順著太子目光看著地圖——“為什麽要看大西北?因為戰事嗎?”
“對。”太子擱下粗糙的摘記帳冊,提筆在紙卷上記錄著什麽,“大唐要發兵了,就在這一兩年內。”
長孫衝皺起眉:“不是一直在發兵麽?”
“正因為一直在發兵…”太子手中的筆杆圈畫著西北及境外地域,“異邦挑釁,陛下看似不耐,屢次派兵示威了事,實則這幾次的行動已經串成了一條線。”
“如今許多事都依靠著巧妙的維系才得保存,隻論這‘經商’一類,背後就是商貿通道之控制、各族民眾之安睦。”
這看似生硬的話題轉折被長孫衝聽懂了,因為隨著筆杆賦予的具有特殊次序的路徑,邊地那幾次看似平常的行動忽然有了關聯,甚至變得再明顯不過——掩飾、偵查、試探——商貿通路——他驚呼:“陛下已在籌劃西北部疆域了?”
“是。”太子點頭,但畢竟不能說出自己的先知,只能笑道:“不怪你看不出,目前一切確同從前一般平常,且更有國喪。是我周流尚書省許久,參知政務,不難體會陛下深意。”
“出動大軍開疆拓土,必得要至少為期一年的籌備……”太子凝望著地圖,漸入沉默。
長孫衝也不再說話。
因為他已看出,這段時間裡,太子手頭的帳目越來越粗糙扼要, 地圖上的勾點也越來越明晰乾淨,只因對太子來說,繁細帳目和地方詳情已化作成竹在胸。
太子沉默做事,唇部輪廓變得更加冷硬——似乎只有這樣的冷硬,才能阻止他心裡的痛苦刺傷他,才能壓製情緒、保持理智。
太子究竟為什麽痛苦?
他沒有問,因為他知道太子不會回答他,也答不出。
有些痛苦,除了自己,本就是無法向任何人傾訴分擔的。
長孫無忌依舊常到東宮‘做客’,朝廷也的確如太子所料,無聲無息地開始了外戰的籌備。
外戰籌備對朝廷的事務幾乎算是無所不包——大軍的行軍後勤、地域協作、征戰地的情報網聯絡站、盟友、協軍、調集軍力訓練、布局籌劃……不止為一戰、一國而備——畢竟不能謀全局便不能謀一隅。
才經熟了許多政務的李承乾不由得又開始焦頭爛額起來。
但很快,阿舅就從府上為他取來了能解憂的好東西——武德年間的天策上將掌國之征討時,將自己統籌軍備的各類心得經驗去蕪存菁地寫下了不少。後來,這些東西就被關系親密的長孫無忌收藏了起來——或許對修律也有參考價值——此刻翻找出來拿給太子,竟是恰到好處地派上了用場。
國舅陸陸續續地翻找著,太子便來者不拒地參看,一面參看,一面打理陛下漸次地加在他肩上的事務,參與兵部議事愈加頻繁。
每當統籌諸務不能允諧,他便反覆領會著這些舊稿,記錄心得,漸漸地,他親筆寫下的東西竟比那些舊稿的兩倍還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