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陛下守喪的宮人們,便也日日看著文武百官們素白色的身影進進出出。
太子請求這段時日到禦前協助,受準,於是也每隔兩日便來禦前陪侍,擇摘每日奏表的輕重緩急、整頓廷議綱要。
除此之外,越王李泰也時常來禦前侍候,偶爾獻上幾篇弘文館群臣新撰的條目,以寬解陛下的勞苦和哀痛。
又一日群臣告退,李泰也告稱要去探望帶喪養病的母后,一道退下,殿內只剩天子同太子。
李世民擱下張士貴討平東西五洞反獠的捷報,眉頭舒展,李承乾適時上前,奏稟起近幾月之事務——
“兩月前,鹽澤道總管高甑生奉詔討洮州羌叛,期間調征督府及鄰近部落之人員、器物、軍馬,合鄰州庸調協整、督造軍用器物、戰後所獲戰利、戰事耗損等…匯總在此,經各部核實,比部勾訖,奉尚書省臣處勘對,請陛下禦覽。”
“臣奉敕會同屯田曹、水部曹等,主持滄州、汴州等地水利興造、灌溉農田事,已初步竣工檢驗……”
“禮部尚書王珪、禦史大夫韋挺、鄜州大都督府長史皇甫無逸、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李襲譽等奉命出使各地,因國喪乃返,報回許多下情,禦史台整合查驗完畢……”
“前番龜茲、高昌、女國、康國、石國等國朝貢,特使於長安行市交流貨品,臣查覽鴻臚寺奏報所物,覺其對探查各邦及鄰邦之國力極有幫助,所思特列此處,奉陛下禦覽……”
李世民點點頭,略勉勵幾句,便拿起一道道看,一條條問。
皇帝的語聲不疾不徐,平靜中帶著不容怠慢的嚴肅,太子的語聲則是規規矩矩、有條不紊。
就這樣一人一句地交談著,直到太子被問得開始啞口,從胸有成竹變成了怔愣支吾,漸漸垂下頭去。
聽著陛下有的放矢的訓斥,李承乾把頭埋得更低了些,聽著聽著便輕輕點一下。
李世民止住下一條正待出口的批評,挑眉道:“為何一直點頭?”
李承乾恭聲道:“臣要將陛下的話記住,日後做事時常放在心頭想一想。”
“把香爐搬出去,熏得我頭暈。”天子皺起眉吩咐著,一面對太子道:“你能這樣想就很好。”
內侍們匆忙將香爐抬起向殿外走去,香霧拂過時,李承乾俯身拜謝,告退。
太極宮內空曠的大道上,素白衣袍的李泰同房遺愛慢步緩行,低聲交談。
房遺愛懷中捧著兩本書,規行雅步,眉目舒展,似乎心情不錯:“臣方才旁觀,陛下待殿下親厚寬和,待太子卻是嚴苛冷漠。現在太子失權又失寵,正是殿下最好的時候。”
李泰鳳目微挑,圓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好麽?我不覺得。我現在的處境雖不像當初那麽風口浪尖了,但我還是不敢妄動。”
“我喜好文學,可以躲進經史辭章不問春秋,可是別人呢?”他負起手來,深深呼吸,“太子失權不假,可是陛下分明沒有廢他的意思,如果要廢,當初就廢了。現在陛下嚴厲,只不過是在栽培他。”
房遺愛注目向越王,竟瞧見這位聰明異常的親王露出了孩童發怯般的表情。
“大哥啊…自幼厭憎我。到了後來,我寵冠諸皇子,他回回見我,那架勢,分明是與我勢不兩立。更莫提陛下栽培我後,他不惜犯忌,招招狠手……”越說語氣越是低黯,“若是有朝一日他做了陛下,會怎麽對我?”
房遺愛想了想,輕歎道:“太子剛失勢那會兒,殿下本不該譏刺為難的……”
“是啊……可是我恨!我恨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恨活在他的影子底下!我和他明明隻相差…他自作孽受了報應,竟然還用不屑的眼光來看我!”
那日受到譏刺的太子的神情仿佛又在眼前浮現——冷漠、譏誚、不屑,唯獨沒有憤怒……哪怕是一絲也好……沒有……
“更何況,從前我沒得罪他時,他就那麽厭憎我,如今我們已到了這個地步……我有心示好,只怕毫無意義。”李泰說著,語氣逐漸冰冷——
“我真希望,大哥何時能讓陛下失望,陛下真的會動搖了心意……”
房遺愛想了想,低聲道:“殿下也應該做些什麽……”
“不行。”李泰搖頭,斬釘截鐵,“當初大哥出事,就是因為疑心我,隨後又引起了陛下的疑心。現在最聰明的做法就是繼續做我的詩書王爺。別的事,日後再說吧。”
“是。”房遺愛頷首,面上已有了六七分神似其父的沉定,如同一名最貼心的謀士,隨越王雅步入殿。
李泰入殿請安,被皇后喚至近前。
諸王中,皇后最是寵愛越王,此刻見了他來,不由展顏。
李泰笑著與母親閑話幾句,伸手接過房遺愛捧在懷中的書,跪坐病榻跟前,低聲誦讀起來——頓挫動聽、不失雅致,是一篇古經。
天子居喪的殿室內,兩名內侍將抬來的一隻木箱放置在陛下腳邊,然後躬身退下。
李世民伸手從裡面取出一遝遝的紙稿,細看起來——倒不是他真有閑情逸致在居喪期間欣賞自己的文賦舊作,而是他一向習慣在心緒雜亂之際整理舊物,以此重整心情。
翻著翻著,他竟發現壓在最下端的一張草稿背後有著明顯的墨跡。
好奇心起,不由將之取出,翻過細看——
竟是簡筆草塗了一隻……應該是鳳吧?不知是何時畫上去的。
沒有人會乾出這種事,除了……
皇帝自己都沒察覺地露出幾分笑意來:“臭小子,膽大包天。”
搖了搖頭,放下這張被塗鴉毀掉的草稿,他繼續從箱中取著文稿。
待文稿被盡數取出,箱中便只剩下那把簡陋的、榮被禦筆題字的戒尺。
這東西自從蒲州案發之後就被丟進這箱子積灰了,此刻取出來看,朱筆的墨跡還是那麽分明,映入眼簾的四個字裡盡是為尊上者的揶揄諧謔。
這太子專用的戒尺…委實太簡陋了些——光禿禿的小竹板,讓他一見便能想起那日太子捧起它請罪時的模樣。
他甚至能想象出他的太子苦著臉下令讓人去打磨新鮮竹板的模樣。
與方才太子乖順聽訓的模樣相交織,又一段回憶浮上心頭——
“阿耶,兒這就要去會見賓客,求阿耶將責罰暫且記下,待兒傍晚來請安時再打,可否?”太子坐直了身子,滿眼撒嬌哀求之意。
那時的他瞧著近在咫尺的小太子委屈可愛的模樣,不禁起了諧謔之心,玩笑道:“不行,現在打。把你的手伸出來。”
他的小太子許是沒看出他在玩笑,又或是覺得難堪了,嘴角下斂,板起臉來,將一雙手都攤平在他面前,撇過頭氣哼哼道:“阿耶打吧,最好把我的兩隻手都打腫,教那些大臣看我的笑話吧。”
他怔了怔,自覺有些過分了,隻好放下手裡的戒尺,把那兩隻小手按下去,勸哄道:“去吧,去見賓客吧。”
太子縮回手,低下頭,面無表情地躬身行禮告退——那風也似的步伐似乎昭示著太子依然在生氣。
自討沒趣的皇帝陛下看了看那把戒尺,反思了一陣,想著太子漸漸大了,甚至已能監國,再這樣懲戒實在是有損儲君威嚴,豈能真的讓大臣看太子的笑話?
一念至此,他起身將戒尺放入書架,決定不再使用。
誰知此後的一連幾日,太子來禦前面批課業時,見朱筆圈出了錯漏,陛下卻再不加責罰,只是耐心講評,不由把目光在禦案上來回掃過。
“你在找什麽?”
“啊…”太子垂下頭道,“沒什麽,兒告退了。”
翌日,太子又奉來文章,他接過看了看,竟然是前幾日說過的錯誤原封不動再次出現——“你寫文章時在想什麽?”將紙卷遞回,“你自己看看。”
太子看了,喃喃道:“寫成這樣真該打。”
他聽了心下好笑,沒有說話。
太子似乎偷偷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竟自己展開一隻掌心遞到他面前。
“幹什麽?”
太子垂著頭,支吾了幾句,到底沒有說出什麽話來,只是手仍固執地伸在那裡不肯移開。
“我同你玩笑,你生氣了,我反思過後不打你了,你又討打?”
聽見阿耶無奈的歎息聲,太子依舊悶不吭聲,直到手都舉酸了,才委屈道:“兒那日一時著急才……阿耶切莫因此與兒疏遠。”
疏遠?他從未想到太子會說出這個詞來形容這一改變。
設教刑教訓太子,起初本是為了嚴加約束,以免其恃寵生驕。不想他的太子對這教刑竟也並非完全懼怕,甚至有幾分享受天倫之樂的意思在裡面——挨阿耶的手板,對他來說是父子親近的象征。
說不清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起身去取了戒尺回來的,太子仍然乖順地伸著手等他責打。
靜謐的殿室內驀地幾聲脆響,太子將印著幾道板痕的手掌縮回去。
“重寫。”他將那篇不知是不是故意出錯的文章遞還給太子,用絕對稱不上和藹但也不算疏遠的語氣道:“再不用心,絕不輕饒。”
“兒知道了。”太子垂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