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參理政務時瞥過一眼擬好的名單,上面除那幾位眾所熟知的名臣猛將之外,更有一宦官——銀青光祿大夫、左監門將軍、汶江縣開國候、內侍監管領張公阿難列在其中。
此人乃江東張氏後裔,其族歷代多出名臣,家學淵源聲望顯赫。南梁覆滅後家道中落,其至隋時入宮為宦,後見隋之將亡,投效上皇——昔日的唐公,密與情報,更謀王業。曾隨雁門勤王,更從晉陽起兵,後入秦王幕府,從平諸雄……
不止如此。
李承乾依稀記得……武德七年起,此人便在天子、秦王之間斡旋。那時他年幼忘性大,卻仍記得此人常常出入內殿謀事,阿耶令他稱其‘張公’以示禮敬。至秦王登基,此人崇重極隆……如今想來,武德九年六月那日,想必此人也深有參與。
雖然天子對此人熟悉信重,但其功勳卓著,更有武德、貞觀兩朝元從之功,若身任內侍監四內侍之一,則尋不著可堪相稱的其余三人並任內侍,天子索性特設‘內侍監管領’一職,別示尊崇,更命其在左監門府並管宮內總務,不必親來侍奉。
張公雖不在禦前侍奉,但日日監守宮禁,深得信任,每當天子出宮行幸,也往往隨護禦駕,節慶宴席上頗能與天子說得上話,算個知心寵臣。
若是……
太子這邊苦於不知君親心意,能說上話的阿舅則每每只是講大道理教訓他,對他所問含混應付,故意不肯替他探問,忽見此人,遂動了拉攏遺賄、旁敲打探的心思。
然而……他轉念又想起前些年中秋宴上,陛下還曾讚張公多年來恭謹奉上、不阿權黨,料其無論如何不會在這個時候摻和進儲君之事,如今他一拍腦袋,便上趕著自遞把柄……實為下策。
長歎一聲,隻得歇了這些心思。
同月,皇后病體漸愈,但不久又病勢纏綿,總有反覆。
李世民念及嫡次子已經納妃,而嫡長子身為儲君,前番因病或種種事由拖延,至今還未曾娶親,便決定盡快定下太子妃,擇吉日成婚,也好為皇后衝喜。
一日黃昏,立政殿的宮女們例行查看著風向挪動屏風,為皇后更換了暖爐中的炭,忽聽宮人通報,外間腳步聲響動,急忙把燈又添了兩盞。
李世民快步行近,伸起手讓候在殿門口的宮女解下外氅,一面俯身入殿,一面笑道:“聽說你今日更精神了些?”
皇后身旁始終服侍著的一名顧盼精明的俏麗宮女輕輕扶起皇后,皇后倚靠著軟墊,身前搭了一件外袍,伸出手牽住丈夫:“承幹才來侍疾,剛剛走了,可惜沒有碰見。”
李世民湊到妻子跟前坐下來:“你若是想要咱們三人在一起說說話,我叫他回來就是了。”
皇后搖搖頭,垂睫道:“秘書丞蘇亶之女,素來聰慧穩重、能識大體。昔日春宴,妾曾讓她試為議辯,見她見識深遠、條理清晰,而不炫耀辯才,是個合適輔佐執掌的孩子。”
皇帝聞言點點頭:“昨日去太上皇處問安,太上皇也很是看中這孩子。”
伸手為妻子攏了頭髮,他懶洋洋地倚躺下來:“承乾都要冊太子妃了,你可要趕快好起來。”
“好。”
貞觀九年元月,皇太子承乾納妃蘇氏,天子喜設佳宴,群臣恭賀,皇后的病勢似乎也因之有了幾分起色。
然而皇后將才好了些,上了年紀的太上皇卻是宴樂之後不知何處不受用或是惹了病根,竟然一病不起。
皇帝為此哀懼,不思飲食,眼見一日日瘦了下去。
新婚的太子見此情狀,便常攜太子妃往大安宮探視,又常常在禦前安慰苦勸,好歹勸得陛下善加珍重,不要這時候損壞了聖體。
皇帝本人很是能聽進太子的勸諫——且不論此前那數年親身教導儲君、父子幾乎形影不離的親密默契,單論太子如今協理要務時飛速的長進就足以慰藉聖心,使太子很是為自身的話語掙得了幾分份量。
“承乾聰慧非常。”——長孫國舅在禦前伴駕時如此奏告。
自從他‘出山’輔佐太子以來,明顯地察覺了太子的變化——不再因和人勸諫而被動改變,而是主動地不畏阻遏,不辭辛勞。有此決心,加之天賦異稟,每每在關竅上經他略一點撥便觸類旁通,進益飛速……只是很多時候未免還是心浮氣躁、急於求成。
聽完這番稟告,皇帝點點頭:“不急,來日總要將他身上的毛病一一磨去的。”說著笑道:“有你在他身邊,我磋磨他時也放心些。”
一轉眼又是數月,冰消雪融,萬物複蘇,北風的肅殺之意早已在鶯啼細雨間被人遺忘。
然而就在這春意盎然的時節,神識不清煎熬反覆的太上皇病逝於大安宮。
皇帝粗麻喪衣,幾日之間哀痛勞累不堪,飲食亦是無常。
太子領銜諸皇子公主日日去陪侍陛下舉哀服喪,雖然太子的喪儀比之陛下減輕一等,但也顯出了憔悴模樣,唯一比陛下更強些的是他疲憊饑餓了好歹能多用些清淡飲食。
一身粗白齊衰的長孫無忌瞧著李承乾氣衝衝撕肉餅的模樣,心下好笑,只是不表露,悠閑地咀嚼著,等太子忍不住開口。
李承乾吃了兩口,果然忍不住道:“上皇遺詔要陛下效仿漢文,可是陛下卻…說是想要守孝,無奈放不下朝政。既然這麽為難,為何不肯還權於我這儲君,讓我分憂?難道這半年多來我誠心奮力,到頭來他還是不肯信任……”
“殿下切莫焦躁。”
宮婢端上果酪,李承乾抬手示意將他這份也奉給國舅享用。長孫無忌確實喜食這類酸甜點心,接過來調了半匙蜜,邊吃邊聽太子歎道——
“眼下阿耶如此為難,仍然不還權於我,我如何自處?朝野會怎麽議論呢?聽聞青雀在弘文館參與研修經史,主持許多,阿耶屢屢親自教以行事,幾日前有些朝臣見了他已經比見了我更加尊重了。”
長孫無忌擱下碗,笑道:“殿下的不平,臣能理解。陛下讓殿下處居幕後去管六部九寺裡那些焦頭爛額的瑣事,吃力不討好還要受到苛責,個中辛酸無幾人可看見,轉頭卻把好顯露聲望的美差交給青雀來做,還親自教導。殿下心裡難免不是滋味。”
“可是殿下想想,昔日陛下雷霆之威,多少才俊受到打擊?多少要員為此心驚?青雀潛心於書稿是有避嫌之意。你是儲君,他是親王,怎可相提並論?朝野如今有誰敢在這類事上有議論?至於尊重嘛,殿下心知,只是禦前之人察言觀色而已。”
李承乾聽著聽著,收斂了神色,正坐起來。
“殿下切忌心中操切,以免見事淺短。”長孫無忌掂量著分寸,決定直截剖露正題:“殿下細想,陛下為何要將殿下放在三省之中掛銜辦事?”
李承乾不假思索:“為教我察知政道。”
“察知政道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太子想脫口而出的是早已徘徊在心底的答案——為了使太子真的徹底改變——畢竟他的揣度君心、巧辯矯飾已經在陛下心裡留下了難以修複的信任溝壑。但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去。
“殿下沒有信心說出來?”長孫無忌挑眉道,“陛下如此做,並非隻為教訓儲君改過,而是大有深意。”
“還有什麽深意?”
長孫無忌起身踱至太子身邊,俯身緩語:“陛下任人謀事都是為朝廷長遠所計,這一次是為了君臣道合。這個君既是陛下,也是殿下你。”
李承乾霍然起身。
“殿下想想,朝廷是什麽?朝廷是一個可以運轉治理天下的公器。朝廷的運轉是由人來完成的,而人,絕無法避免朝廷運轉造成的裹挾和趨附。陛下要殿下去做的又是什麽事呢?是國事。國事是什麽?國事是朝廷運轉的環節,也是人在做事。殿下一日在朝廷中實乾國事,賢臣良將就一日能因公奉事地趨附於殿下身邊效力,朝廷的事辦成了,殿下的前途也將昭然可見!”
李承乾聽著,又慢慢坐下。
長孫無忌踱開了去,不去看太子一陣陣變幻急速的面色,撫須笑道:“如果陛下現在還權於你,你雖然重新得以監國,可是儲君不得僭權,你受儲宮之限,脫離細務高坐明堂,仍舊照章監國,那這個局豈不是就布不下去了?陛下的苦心殿下明白嗎?”
長孫無忌的語聲頓挫而緩慢, 聽得李承乾一顆心如同飛蕩的秋千,眼前閃過諸多畫面,最終定格在三年前九成宮的那一夜,阿耶閃耀著無限寄望的目光——
“你當得起。”
沉頓片刻,李承乾頷首輕笑道:“看來,是我心浮氣躁了。阿耶要我用心理事並非目的,而是為了要我因之明事。”
長孫無忌回身拊掌道:“殿下說對了。陛下的聖明也是昔日弓馬上、政務中歷練出來的,他明白山川土地如何經營、明白民治所需、明白何人當用何事當為,明白天下勢力如何應對……這些是治理國家的要害。大事的取舍是由數不清的小事堆積出來的,殿下現在只是循規蹈矩做好了小事,往後會慢慢明白大事的權衡決斷,所謂察知政道,就在於此。”說著,走到太子面前,蹲下身來,親手將李承乾那身素白的麻袍整理莊正:“所以,殿下應當安心奉旨。”
李承乾受到幾分感染,輕歎道:“可眼下我也實在想為陛下分憂。”
長孫無忌輕笑一聲,圓臉上濃眉舒展:“那有什麽為難?殿下可自請從旁協助,以節君勞。”
從旁協助,以節君勞……
李世民聽罷太子的奏請,拄著竹杖要起身,似乎腿已酸麻,近在咫尺的李承乾趕忙攙扶著,輕聲勸諫著保重聖體一類的話。
太子的面頰上驀地多了一陣溫暖觸感,是皇帝的手,輕撫了撫——“你既有此心,自然最好。”
眼看著陛下又返廬室追哀,李承乾怔怔地跟上去,手背還戀戀不舍地貼在面頰上,回味著那份還未散去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