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富且貴,過繼來的兒孫也得了錦衣衛千戶的世職,只要大明還在,他的後代就有鐵飯碗,他的香火祭祀也不會斷絕。
人到了這個地步,唯一需要牽掛的可能就是身後名了,可惜文人和太監天生不對付,想要在後世留下一個好名聲並不容易,王景弘對此一直深以為憾,直到今日許長生的到來。
許長生先前送上的那首詩,和剛才說的那番話,讓王景弘看到了一絲新的可能,要是沒辦法讓文人傳頌自己的名聲,那麽在醫藥行留下些許薄名或許也不錯啊!
“昔日博望侯鑿通西域,帶回了苜蓿、沒藥、沒石子等藥材,如今鄭公、王公帶回了胡椒、丁香、豆蔻,若是論起功績,鄭公、王公絲毫不弱於博望侯,可惜世間讚頌博望侯者多矣,卻少有稱道鄭公、王公之文字,小可一直深以為憾!”許長生真心實意地說道。
以文人的尿性,放個屁都能寫出花來,然而鄭和、王景弘做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大明的文人們竟然全部無視了他們,沒有留下任何有名氣的詩詞,唯一一首後世有記載的還是明宣宗朱瞻基的《賜太監王景弘詩》。
幸虧許長生前一世愛旅遊,他去福建龍岩漳平王景弘廟參觀時,見過幾首現代人寫的詩詞,從中選了一首改了改,方才得以進門。
如今整個大明,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鄭和、王景弘遠航西洋的重大意義,要是大明能延續他二人的豐功偉績,繼續向遠洋進發,或許劉慈欣《西洋》中描繪的景象真的能發生。
可惜自從王景弘第八次下西洋之後,終大明一朝,就再也沒有開啟過大規模的遠航探險,華夏錯失了一次重大歷史機遇,逐漸被西方所反超。
王景弘知道許長生是在吹捧他,可許長生說的每一句話都撓到了他的癢處,現在許長生又把他和博望侯張騫相對比,王景弘整個人都好像飄在雲端一般。
“今日能聽到許員外這番話,老夫就算死也值了!”王景弘已經看淡了生死,完全不忌諱說這些。
又聊了一會兒,王景弘問道,“許員外這次來南京可是要辦什麽事情?老夫雖然已經不問世事多年,可多少還有一點兒面子,要是事情不大,老夫就幫你辦了吧!”
王景弘知道許長生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向他賣好,他今天高興,也不在乎送許長生一點兒好處,到了他這個年紀,所求的不就是個高興麽?
再說了,許長生區區一名商人,又能有多大的事情?估計都不用王景弘親自開口,他那個當錦衣衛千戶的孫子就能把事情辦了。
誰知許長生的回答卻出乎了他的預料,“實不相瞞,小可聽說王公歸隱牛首山之後,一直在潛心編纂一部記錄八下西洋的鴻篇巨著,小可對西洋藥草頗有興趣,不置可否有幸抄錄一份?”
“嗯?”聽聞此言,王景弘原本渾濁的眼睛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目光如同利劍一般盯著許長生。
他所撰寫的《赴西洋水程》,內涵大明至非洲沿海周圍各國風土人情、水文地理,一名普通商人要這些幹什麽?
許長生感覺自己就好像被猛虎盯住了一樣,渾身汗毛直豎,不愧是率領數萬大軍橫跨大洋、滅國無數的狠人啊,就算老了,也不是能隨隨便便忽悠的。
“你恐怕不是普通藥材商人吧?普通商人可不會對我的書感興趣。”王景弘緩緩說道,看到許長生在他的威視下依舊安坐,他心中的懷疑就更大了。
許長生沒有回答,反而問起王景弘來,“敢問王公,您覺得朝廷以後再下西洋麽?”
王景弘聞言陷入沉默中,宣德九年(1434年)六月,他最後一次率領船隊出使西洋,兩年後英宗朱祁鎮剛剛繼位,便下旨停罷采買營造,不再使洋,如今已經二十年過去,朝廷依舊沒有再次組建艦隊遠洋的打算。
許長生看著王景弘,一臉的誠懇,面前這位已經風燭殘年的老者可是跟隨朱棣參加過靖難之變的,又參與擁立過朱高熾,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所以要想哄過他幾乎不可能,這時候只能說實話。
“王公!”許長生朝著北方拱手道, “太宗乃是馬上皇帝出身,兼之您和鄭公都是他的親信出身,因此可以放心大膽地讓您和鄭公率領數萬兵馬出使遠洋,而今後再也不會有太宗這樣的皇帝,也不會有您和鄭公這般能肩負如此重任的宦官了!”
朱棣的廟號是太宗,直到嘉靖年間才改為成祖。
“而且,此前出使西洋的收益,大多歸了大內,文武百官無法從中獲取好處,今後就算再有帝王想重新組建船隊出使西洋,恐怕也會被群臣所阻!”
成華年間,有太監攛掇明憲宗學鄭和下西洋,命兵部尚書項忠去找鄭和海圖,卻被被擔任車駕郎中的劉大夏藏起來了,然後理直氣壯地說,“昔下西洋,費錢谷數十萬,軍民死者亦萬計;此一時弊政,牘即存,尚宜毀之,以拔其根,猶追究其有無耶?”
其後劉大夏被士林廣為稱道,大明卻再也沒能發起大規模遠航的計劃,王景弘第八次下西洋已然成為絕唱。
“小可知道王公撰寫《赴西洋水程》是為了流傳後世,好方便朝廷再次出海遠航,可惜王公的一片苦心怕是要付之東流了!王公您難道就忍心看著自己費勁心血寫成的鴻篇巨著一直放在書架上落灰、被鼠噬蟲咬?”許長生反問道,“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小可抄錄副本,日後或許還能惠澤沿海百姓!”
“到哪時候,王公說不定還能像媽祖一般,享受萬家香火供奉!”
許長生所說的話十分大膽,若是換成一位還比較年輕、依舊在位的官員,恐怕會立刻抓他送官,但王景弘聽完卻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