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群老友十年沒見了,若是滿身狼狽進來,豈不是鬧了笑話?
所以他好好打理自己儀容儀表,這才走進了墓地群。
裡面,每一個墓碑都寫著屬於他們生前的名字。
多達三百余墓碑。
三百余墓碑密密麻麻堆在一起,有些人怕是密集恐懼症都會犯了,但裴行儉此時只有無限的惆悵。
看著這群墓碑,他記憶仿佛被拉回十年前,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
殺喊聲、箭失聲、最後的囑托聲….
不絕於耳。
那一夜,他們一敗塗地。
裴行儉看到這些曾經的士兵、以及朋友,面色越發複雜。
以一名活者的姿態,來看他們的墓地,會是怎樣一種感受?
當曾經熟知的一切,都已經化為煙消雲散,只剩下自己的時候,又會是什麽感受?
那些墓碑上的名字,虎二、阿九、得做….
裴行儉望著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名字,甚至還能回憶起與他們的點點滴滴,
有他的士兵,有他的朋友,有一起對未來暢談的同僚….
裴行儉走著,走著,不停的走著….
終於,他在一處墓碑前停下。
十年來,他總是希望能來此處墓地。
而這墓地安葬的,乃是他的未過門夫人。
躺著那….他那生死相隨,即便是與天策上將為敵,都要選擇與他共度生死的未過門夫人。
裴行儉注視著這棺材,注視著,注視著,不斷的注視著….
眼眸閃爍。
泛著些許淚光的眸子中,他那眼睛的視線,不再是墓道的擺設,仿佛回到那個年少時期,看到一名清秀女孩站在桃花樹下。
“行儉,你真要追隨那個孩子,皇長孫殿下?”
“嗯。”
“多久能回來。”
“不知道,或許一年,又或許三年五年。”
“回不來呢?”
“你改嫁,我在黃泉等你,等你壽正終寢,我們下輩子一起走,下輩子換我來彌補你。”
“不,行儉,我怎會讓你等我,哼!得知你死訊那日,也是我隨你下黃泉那日。”
“….好。”
“嘻嘻,所以呀,行儉,傻瓜,笨蛋,記得要好好活著,你可是肩負兩個人的生命而活。”
“….好。”
少年於世間眼中,是不可一世的家夥,而面對那個她時,卻是個榆木腦袋,更無法回饋少女炙熱到快要溢出體表的愛,只能說句,好.…
…….
多年後,
再次歸來,帶給少女的不是喜訊,而是噩耗。
“什麽?秦….秦王,他….他竟然骨肉相殘?現在還在追殺皇長孫殿下?”
“不錯,此次南下渡海,我正好路過這,來看你一眼,你趕緊逃,我得陪殿下….陪他離開大唐,這是我答應他的。”
“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或許一年,又或許三年五年。”
“回不來呢?”
“你改嫁,我在黃泉等你,等你壽正終寢,我們下輩子一起走,下輩子換我來彌補你。”
又一次,少年說出與當年一樣的措辭。
而這一次,
少女緊咬牙齦。
“可惡,這次我跟著你!我不想再等了!”
“你….不可,此一去,九死一生!”
“那又如何?你信那位皇長孫殿下,我信你,信你能護著我,我不想等了,這輩子,無論生死,哼!我楚傾辭,認定你裴行儉了!”
“你….決定了?不悔?”
“嗯,不悔。”
於是,
他帶走了她。
之後一路隨李承道逃亡,就在即將抵達望石灣時,少女被尉遲敬德一支箭矢貫穿腹部,死在了他的懷裡。
那一夜!
裴行儉目眥欲裂,雙目猩紅。
他忘不掉,也永遠不可能忘掉!
那尉遲敬德,
那一夜!徹底斬斷了他夫人活著的希望!
也永遠忘不掉,秦王屠了他的一家!
….….
“呼….”
裴行儉緩緩回神。
注視著這處墓碑,原本因為想到尉遲敬德而血腥的眸子,逐漸變得柔和。
“傾辭,沒想到吧,我回來了。”
“這些年,我和殿下經歷了很多。”
說話間,裴行儉開始解去自己甲胄,徐徐露出自己的上半身。
那上半身,
猙獰至極,到處都是傷疤。
“看吧,這些年,是我在外征戰落下的傷口。”
“幸好你不在,不然你一定會怪我的,怪我沒照顧好自己身體。”
裴行儉聲音泛著苦笑。
他深深看著眼前墓碑。
裴行儉又想起了以往的事情,他的未過門夫人很在意他。
以前在村裡,有誰傷到他,她都會當場去找人理論,要道歉。
回來後更是鬱鬱寡歡,還數落他的不是,為什麽要與人爭鬥?
落了傷多不好看。
而每次當他身上的傷好了之後,便會興高采烈,拉著他好好出去吃一頓慶祝,說什麽感謝老天爺讓傷好之類的奇怪話語。
笑的很開心,衝他傻笑,簡直就跟個小孩子一樣。
真是呆呆的,也迷迷糊糊的。
“你肯定會罵我。”
裴行儉自語著,眼眸中有霧水浮現。
他低頭看著手中玉佩,玉佩已經泛著些許古舊,但他視若珍寶,因為那是曾經未婚妻給他做的,他也帶了一輩子。
裴行儉肩膀抽動,口中有顫音帶著哽咽:“傾辭,我是不是太弱了?當年明明只差那麽一點,就能護住你,可就是那麽一點沒護住,讓你我二人天地兩隔。”
“抱歉,是我太弱了,抱歉,抱歉….”
“這十年來,我一直記著,不敢忘記,當年那一路奔襲下來,糧草不夠吃,你跟著我吃樹皮。”
“那段逃亡日子,有時尉遲敬德追得緊,殿下和咱們幾天都不敢休息,有次你甚至三天都沒合眼。”
“我也不敢忘記,尉遲敬德把咱們像狗一樣攆著,那段日子我一個大老爺們都遭不住,更別提你了,你肯定很累,但我問你時永遠說不累。”
“你明明把自己能做到的,都做的很好了,為了怕我擔心還總是說你沒事,你….你是那麽相信我,把一切都托付給我,可我….可我卻沒能護住你,抱歉,抱歉….”
“這十年來只要想到那段日子,想到你一路上吃的苦,我就….我就….”
裴行儉越說越哽咽,一口氣都快喘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