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訓抱拳施禮,笑語晏晏。
“好好好!上酒肉!擺宴擺宴!今日某與子教,不醉不歸!哈哈哈哈!”
魏延摟住王訓,戟指著他連連虛點,振振有詞的說道:“子教賢侄,你須知,覺,那是睡不完的。”
“啊?”
魏延一擺手,拉著王訓來到主座,將暈暈乎乎的後者一把按下,揚眉道:“今番你便坐在這裡,吃上幾斤肉,飲下兩壇酒,完事往床上一躺,兩日便過去了,睡醒之後,保準教你神清氣爽!”
“子教,”王平皺著眉頭,揮手向下,“焉能如此?快下來!”
王訓這才緩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在哪,可他忽而童心大起,就像是青春期逆反家長以博取關注的少年一般,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自顧自的扭過頭去跟魏延攀談,氣的王平牙癢癢,看得魏延莞爾失笑。
也正值此時,敲門聲響起,問之,乃酒肉已至,魏延王訓聊的火熱,王平隻得揚聲回復。
嘎吱一聲,幾名軍士走進門來,盡皆提著酒壇、食盒。行至三人之前,酒放一旁,食盒至於案幾之上,打開蓋子,熱氣騰騰,香味氤氳。
餓了半天的王訓本在跟魏延聊著,宜人的肉香氣縈繞入鼻,低頭一看,喲呵,烤肉片?
魏延見王訓的目光盡皆被肉吸引,便笑道:“眼下正值二月,甲魚難尋,臑鱉是莫想了。不過子教餓了大半日,菜肴太單一終究不美,便特意叫人為你炙了一隻小豚,來來來,快嘗嘗這貊炙之味如何。”
王訓本還在尋思長者先動筷的規矩,可那軍士端出貊炙,手下不停,抽出一層層木板,將其下之物一一取出——
新鮮剛片的膾鯉,將將煮好的麑卵,烹熟出釜的鶉鷃,搭配鹿胎鵪鶉的橙絲枸醬,鮐鱧兩魚,醢醯二醬……
隨著一道道佳肴美味從食盒中端出,空蕩蕩的案幾上一時間殽旅重疊,燔炙滿案。
雖稱不上玉盤珍饈,山珍海味,然也算的上一頓炊金饌玉了。
“咕咚……”
看著幾乎擺滿案幾的肉、醬,王訓口舌生津,下意識的吞下,心中瘋狂質疑。
‘你管這叫單一?漢朝的人,沒有鐵鍋銅鐺,到底整出了多少菜肴來?’
“君侯,我……”
“子教賢侄,切莫生分,稱某叔父即刻,還請自便。”
魏延微笑伸手,粗粗抱拳後,王訓就好似看到醋芹的魏征一般,歪著頭瞪著眼,吞咽著口水,顧不上什麽禮節儀態,提箸夾其四五片指厚的肉便往嘴裡塞,那軟嫩而又不失勁道的烤肉一入嘴,險些讓王訓淚流滿面。
旋即,也不管能不能吃下,傷口疼痛與否,屢屢伸筷夾之,結果烤肉塞了一嘴,腮幫子鼓起,臉像個打鳴的蛤蟆。
‘美拉德反應之下,眾食平等!不曾想在今日,還能吃到這般味道的肉食,若灑點孜然辣椒面,那就跟曾經吃的沒啥區別了。’
王訓心中感慨,快速咀嚼著,嘴裡稍空閑下來,便舉大碗飲酒,軍士在旁添之,倒也清閑。又將筷子伸向其余菜肴,一一嘗過,皆就著酒咽下。
除卻鹿胎的陌生口感讓他有些蹙眉之外,其余的倒也都能接受,王訓頻頻舉筷,狼吞虎咽,嘴就沒閑下來過。直至盤子裡的肉空了近一半,這才長舒一口氣,開始細嚼慢咽,品嘗起來。
王訓是吃高興了,甚至找到了家的感覺,王平卻有些不痛快,一桌子菜擺在案幾上,他也不動筷。
“汝莫管,汝莫管,此戰子教雖功不大,然卻是全面取勝之關鍵,某並非揶揄,實為其能而讚,坐個主位,又能如何了,此處無旁人。況且,這般年歲,你這做父親的舍不得抽打,便就依了他又如何?”
魏延見王平有些氣惱,便笑嘻嘻的打圓場,完事又斜睨著他,給王訓撐腰,“再說你王子均也不老實,伏兵的事自家兒子都瞞著。張郃再老,那也是一代名將,用以敲打僅存的兒子,你也不怕一下敲折了!”
“我!”
王平吸氣瞠目張口,整個面部霎時舒展開來,可氣到了嗓子眼,又忽覺無話可說,隻得緩緩收回,踟躇了一番,哼哼唧唧的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這逆子動輒便要以命相逼,說要讓王氏絕後斷根。囚馬謖後,更是飄飄然好似升仙,自以為能比前漢霍嫖姚,不讓他栽個狠跟頭,怎麽能老實?”
“竟有這回事?”魏延端著酒碗,笑看了王訓一眼,問道:“如何,汝父下此狠手,可有怨言?”
王訓一愣,接著快速咀嚼,同時思考,當口中之食咽下之時,他胸中也有了思量。
“小侄心中並無怨懟,反倒要感謝我父,這個坑挖的恰到好處,好似磕到泥地裡,狼狽卻無甚大事,還能借此警醒,何樂而不為?”
“哦?子教這話,頗為傲氣啊!”魏延正夾起一塊鮐魚,聽聞此言,不禁啞然失笑,以箸上之肉作指,對著王訓連連虛點,又沾了沾醯,扭頭看向王平,揶揄笑道:“欸!點你呢!咱侄兒嫌張郃不堪,不足以入目。子均,下回挑個更狠的,搓搓他的銳氣。”
言訖,美滋滋的將魚肉放入口中,有滋有味的咀嚼著,也不知美的是魚,還是那調侃王平的話語,儼然一副樂子人做派。
王平扶額,眉心開始抽動,心下隻覺得應對張郃都沒那麽不痛快。
“叔父說笑,訓並非不知好歹之人,遇上張郃,其臨陣巧變,我愣於當場,能攔住他,全因魏騎羞辱,心中不忿,見其大纛,率部追去,以兩倍之卒壓製,尚難擊潰。”
王訓面露回憶之色,停滯頃刻,又道:“那張郃老賊,年近花甲,直面我軍六人,遊刃有余,得心應手,這廂打掉手中長槍,還未抽刀,同袍亦吃痛掉矛,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想到與張郃對戰的細則,王訓是直搖頭,覺著那種被全面壓製的憋屈感,會縈繞在心頭很久不絕。
“不錯,還算知機。”
魏延面容微正,微微頷首,開口讚許,繼而又滿不在意的說道:“不過無需懼怕張郃那廝,昔年於巴西,他被西鄉侯打的隻余十數親卒,不得不攀山而逃。張郃以巧變著稱,能臨陣變換,善用地形鉗製敵軍,卻因地形而敗,思之令人發笑。”
“欸。”
王訓知魏延這是在寬慰自己,便點頭應是,旋即道:“叔父所言甚是,然我以為,無論敵將為何,戰略上蔑視即可,戰術上,排兵布陣,異軍突起,以勢致形,我等還需給予其應有的重視。”
“此言甚讚。”
魏延正飲酒,聽聞王訓所言,將酒碗放下,面露思索,忽而,似是想到了什麽,眼前一亮,撫掌大笑,心下亦是起了興致,便問道:“戰略者何如,戰術者,又和如?還請子教試為我言之。”
說出這兩個詞後,王訓便知魏延要問,早已成竹在胸,此刻聞得此言,暗道“果然”旋即腹中之言好似倒豆子般吐出。
“戰略者,乃是於五事七情廟算之後,對一場即將發生的戰爭,進行全局策劃和指導的方針及策略。攻取何地,由誰領兵,卒眾幾人,糧草幾何,輜重誰督,走何路徑,統籌策劃,便是戰略。”
“至於戰術,戰術乃是組織和實施戰鬥的原則。兩軍對壘,形勢交橫,何時進攻,何時防守,或進或退,或行或止,是否用間使計,是否命奇兵埋伏,是否設置預備隊,皆為戰術之用。”
王訓說完,看著魏延,微微揚起嘴角,噙著微笑。
“叔父以為如何?”
“好!好!好!當浮大白!”
魏延連歎三聲,哈哈大笑,舉起酒碗,飲盡猶嫌不足,提起酒壇,昂首狂飲,酒液垂灑,些許於嘴角淌下,浸濕胡須衣襟。
王訓見狀,心中平生一股豪情,抓起一旁酒壇,仰頭便喝。
“咚!”
“哈!再取一壇來!”
酒壇頓於案上,將盤碗震起,魏延抹了把胡須,暢快的呼出一口濁氣,眯縫著眼,微微扭頭,卻見王訓捧著酒壇,兀自在豪飲。
“好小子!”
魏延大笑,待王訓放下酒壇,晃著身子打了個酒嗝,提起新開封的酒壇飲了兩口,又道:“《六韜》有雲:‘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莫過狐疑’雖戰術如此,然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如何因時下令?可是要提前列做好推測,研習各等陣列嗎?”
“無需如此。”
王訓搖頭,魏延卻好似狂醉,耍起了酒瘋,一拍桌案,嚇了聚精會神聆聽的王平一跳,旋即怒疑道:“那該如何?且速與我說來!若是些無用之言,某今番便將你痛打出去!”
“時之至,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及。陣而後戰,兵法之常;”
王訓先是抬手示意起身的王平莫要急躁,隨即迎著魏延那對熊熊怒目,坦然自若的說出了那句為後世兵家傳頌千年的金玉良言來——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霎時間,屋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疾聲厲色的魏延,怒容為之一滯,整個人呆立原地,嘴裡喃喃著什麽,身旁軍士凝神聽之,卻是循環往複的一句“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而在其對面,雖不識多少字,但暗地裡熟聽兵法、史書的王平更是目瞪口呆。但好歹有先例在,片刻便緩過神來的他,無奈的看著時喜時惱,好似犯了瘋病一般的魏君侯,默默的坐回席子支蹱之上,心中喃喃。
‘乃公便說了,別叫他坐主位上,就是不聽,還屢屢撩撥,這下好了,你魏文長也得體會體會這等好似白活幾十年的感覺。’
“好,好,好,好,好——”
魏延總算回過神來,便如那荊州的司馬徽一般,化作了好好先生,一字一頓的,連說了五個好字,然後,也不知是真的心有所感,還是酒意上湧,這位恃才傲物,自矜莊重的名將,一臉複雜,仰頭長太息歎道:“好一個王子教啊!”
“若非汝寧死不受敵騎之辱的義烈,以及千鈞一發之間,抓住機會,拖住張郃的能力,我真要懷疑你是紙上談兵的趙括了。”
“趙括於斷糧被圍數十日後,尚能攏住兵卒不散,且發起決死衝鋒,戰後令武安君心有戚戚然,雖不如其父,然勉強也算個能人。叔父是想說馬謖吧?”
魏延默然,馬謖此人,好謀無斷,無領兵之能,他十分不爽,然其被囚後,他也想了許多,似乎站在丞相的角度,擔憂他魏延持功自傲鬧分兵,擔憂吳懿乃益州派,擔憂軍中不睦,擔憂自己無威諸將不聽……用馬謖,似乎是無奈之下的最佳選擇。
“荊州已失,蜀中人才凋零,致使丞相不得不用馬謖這等豎子。今日見得子教之才,知匡扶漢室有後人,丞相帳下又添一員能用之將,我魏延,心中,實在高興,實在高興!”
看著慷慨傷懷,泣數行下,卻又老懷大慰的魏延,王訓也默然了。
夫知人之性,莫難察焉。美惡既殊,情貌不一,有溫良而為詐者,有外恭而內欺者,有外勇而內怯者,有盡力而不忠者。
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一曰問之以是非而觀其志,二曰窮之以辭辯而觀其變,三曰谘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四曰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觀其性,六曰臨之以利而觀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觀其信。
此皆為《將苑》中言,然萬變不離其宗,並非此書推出了七種知人之道,而是對世之知人之法進行了總結。
魏延邀王訓入內,便用了其中之法,目下來看,似乎很認可他這位後世而來的青年,老爹也覺得是自己常駐軍伍,少了關心,不疑有他。
可魏延在考教王訓的同時,借著這場酒宴,王訓也未嘗不在以知人之道試探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