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在何處?”
“少將軍且隨我來。”
王訓別了魏延,由那軍士引路,走入廨衙,繞過大堂,於一屋前停下,伸手作請。
“兄弟辛苦。”
“不敢,少將軍客氣了。”
王訓見他面容還算年輕,胡須散亂,便抱拳致謝,軍士還禮,隨後繼續作請道
“少將軍請進,王將軍已在裡面等候多時了。”
“欸。”
王訓微微頷首,懷著略有些忐忑的心,推開了屋門。
屋內還算的上寬廣,陬隅處立有一灶,正散發著暖烘烘的氣息,灶上鐵釜氤氳出騰騰熱氣,不知咕嘟咕嘟的正煮著什麽,旁有親兵看著,不時添些佐料,增香提味。
屋之正中,輿圖之前,有案幾座,上盤碗中放著將將采擷的野果,上首一人戴武弁,綁赤幘,著戎服,坐於案幾之後,此刻似是見得王訓,問道:
“來了?”
“孩兒見過父親。”
“不是說過,在軍中要……算了。”王平話說一半,忽然止了,反招手道:“且過來坐下。”
“欸。”
王訓是真不跟自己老爹客氣,來到左下首後,視支蹱於無物,大馬金刀的坐於墊上,依靠著憑幾,蹭了蹭幾下,找了個舒適的姿勢方止。
角落裡的咕嘟聲停了,那親兵取杓盛好兩大碗芬香彌漫的飲物,又往釜裡填了些水,向正中走來。
“篤”的一聲,王訓下意識道了聲謝,旋即端起碗吹了吹,又晾了片刻,稍吸了一點入嘴,霎時間,他隻覺味蕾爆炸開來,整個人頓時愣在原地。
“如何?這是乃公自巴中帶來的上好茗茶,若非見你口中有傷,斷不會取出來飲用。”
王平頗有些自得,卻不知兒子已經麻掉了。
‘蔥、薑、橘子,一口下去,半口沫,這真是茶嗎?’
王訓的眼神很好,記憶也不錯,他無法形容眼前這碗液體味道如何,但方才那位叔伯添了什麽佐料,他看得清楚,記得明白。
看著眼前的陶碗,王訓皺巴著臉,喉嚨湧動,嘴角抽搐,囁嚅了片刻,終究是無言以對。
“嗯?味道有何不妥?”
王平喝了口,美滋滋的砸吧了下嘴,一臉疑惑,“無有任何不妥啊!”
“父親此次叫我前來,”王訓將碗至於案幾,默默把它推開,抬頭問道:“是有何要事相商?”
“哦對!此乃丞相親筆書信,說要考教你之才學,且拿去細細觀摩。”
王平一拍腦門,自懷中
“父親沒看嗎?”王訓起身接過,隨口問道。
“乃公不識字,”王平一臉坦然,“看不懂。”
“……”
壓製住吐槽的**,王訓解開錦囊,取出帛書鋪於案幾上,好在丞相向來不寫那等詰屈聱牙的文字,書面語向來都是直抒胸臆,朗朗上口。
——不會真有人因為看不懂出師表才背不過吧?
於心中默讀完,除卻幾個地方不通外,堪稱一氣呵成,大題意思已經了然於胸,至於那不懂的地方。
“這你不會?”
“我不會。”
“……”
王平無語,點出關竅後,王訓才恍然,是今古文含義不同,故而至此。
“你之聰慧,自兵諫之後,為父便從未懷疑,今番丞相來信,考教於你,可要好好答覆,若能得其青睞,必然騰蛟起鳳,便如那馬謖一般。”
“……父親若不會作比可以不說。”
“哎……”
王平沒搭理兒子,好似陷入某種情緒之中,長歎一聲,感慨道:“我出於巴賨,又自魏而降,不得諸將之和。昔年勸於徐晃,今又諷於馬謖,最終還需靠你這個孺子,才下定決心。不曾想,進退維谷不過虛幻,騎虎難下亦非真實,馬謖亡於自負,乃公卻又太過自輕,皆非大將之才,比之又好到哪去呢?”
王平先是自嘲了一番,旋即道:“今番丞相示下,你當……”
“孩兒恭喜父親。”
“混帳東西,你恭喜個甚莫?”王平被打斷了話,下意識的感覺有些不對勁,便先聲奪人,罵了再說。
“人貴有自知之明,卻又往往難以自知。《太史公書》讚項王曰:‘羽之神勇,千古無二’,項王以勢破形一道已登峰造極,卻為淮陰侯所不屑。與高祖言,譏其剛愎自用,婦人之仁,必為大漢所敗。今番父親知己性狹侵疑,為人自輕,便免於將來以此為損,為何不恭,因何不喜?”
王訓面容誠懇,連連道賀,確實是真為自己這位便宜父親高興。就是這話吧,那叫一個直抒胸臆,直吐胸懷,直言不諱,直截了當……直挺挺的往王平的肺管子上戳,直教他嘴角抽搐,不知所雲。
“……”
“我言之有誤?”王訓面露思索,頃刻後故作疑惑道:“並無不妥啊!”
“丞相問你他因何此時攻上邽,心中可有思量了嗎?”
“您不是不識字嗎?”
“你趙叔識字。”王平指了指煮茶的親兵,王訓看去,老趙呲著牙,豎起大拇指,一副靠譜姿態。
“為父知你聰慧,然而這畢竟是丞相,此舉在你看來,有何深意,且說來與為父聽聽。”
說到正事,回過頭來的王訓面容一整,微微蹙眉,沉吟了片刻,抬眸道:“以我看來,丞相攻上邽,可謂是一舉多得。
“具體幾種?”
“太過泛泛,兒姑且說之,父親您姑且聽之。”
“稍待片刻。”
王平起身走出屋門,頃刻後領了個持簪筆,帶書刀,備數片簡牘,做文書打扮的人走了進來。
“無需這般正……也罷。”
王訓戀戀不舍的放棄了舒適的坐姿,站起身來,提步走至輿圖之前,側過身來,展現出用左手點向的上邽城。
“郭淮,方策精詳,垂問秦雍,比之那狗步關右的夏侯淵,才能更甚,實乃名將。
這等人中之龍,能攏住上邽兵卒且鼓舞他們,進行守城,對他而言並不算難,但話語無非那幾樣,再慘烈,再誘惑,也比不得殘酷的現實。
當年曹仁滿寵於樊城沉白馬盟誓,該打不過漢軍還是打不過,若非糧草出了問題,糜芳傅士仁還降吳,數千魏軍根本守不住樊城。關君侯乘船可破之,不過圍點打援,滅魏之有生力量,繼而瓦解曹仁軍之心罷了
因此,丞相此戰便是調動郭淮,使他不得不去鼓舞士卒,與我軍拚殺。戰前再豪言壯語,戰後收拾的可都是同袍屍骸,那做不得假,兔死狐悲,心神怎會無動於衷?
除此之外,上邽郡兵加郭淮本部,頂天三四千人,一戰之下,死傷慘重,下一次是否能守住,是個問題。
漢軍此戰還能練兵,還可以讓一些立功心切的降將安心,最最重要的是,宣示了主動權。
告訴了這群魏兵,漢軍並不是只會圍城,是真敢殺人,而且,想什麽時候殺,就什麽時候殺,你只能被動迎戰,毫無選擇余地。
此戰之後,魏軍雖不至於人心惶惶,但天天生怕漢軍攻城,全神貫注,精神緊繃,長久不戰自潰,此之為‘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我兒槃槃大才,可入丞相之眼矣!”
王平撫掌大讚,緊接著就迫不及待的給兒子潑了桶冷水,“丞相斷不可能立於上邽不動,他……”
“丞相必然揮師向西,借此張郃為街亭所阻之良機,拿下隴右全境。”
“隴……”
“隴西郡太守遊楚是個人才,先前不是說斷隴後便降嗎?甚至還跟麾下許諾,說不會擋他們前程,這回若再堅守保不齊要被屬下綁了獻於丞相。”
“還有……”
“還有廣魏郡,長離川以東,我等駐扎於此,張郃又有何法?以西,自天水而出,一路傳檄可定。”
王訓最後點到安定和上邽,“安定郡,我等斷隴,敵將縱有熊虎之膽亦不敢上隴,止能平關中地之叛,取半郡後自守罷了。至於上邽,此次攻打之後,再廣挖壕溝,廣設鹿角,留五部兵馬可守,然以丞相之性,應會留萬余軍士駐守。待五郡均下,再領兵攻之,其不降,也無力抵抗。”
言訖,王訓看向王平,笑道:“如何,可還有疑惑否?”
“來來來,方才子教說的可都記下了?寫下來,原文不動,給丞相送去。”
文書連連點頭,不待展現手中簡牘,便見王平擺手道:“某不識字,且寫後於我兒一觀。”
“別觀了。”
魏延一臉古怪的走了進來,跟側目的王平父子說道:“且隨某來,城外來了一群有腦疾之徒。”
“???”
王訓一臉迷惑,懵懵懂懂的跟著上了城牆,聽著城外那一聲聲汙言穢語,王訓方才恍然大悟。
“魏延小兒!”
“王平蠻子,且出來領死!”
“爾母婢也!”
“爾等狗彘鼠蟲之輩,可敢出城一戰嗎?”
“魏延王平臥槽尼們倆瑪!”
於垛口往下觀之,旌旗獵獵,於風中飄蕩,數千魏騎列於城前,奔來跑去,軍中的“張”字帥旗是如此的顯眼。
正是張郃率領其麾下,於城外叫囂罵街。
雖見不到張郃是否開口了,但見這舉動,全然不顧大將風度,甚至王訓聽到不少市井粗言頻頻說出。
可以說,小嘴不是很乾淨,不過對於見識過後世諸逆天言論的王訓來說,這才哪到哪?
“營寨都不扎了,跑過來喝罵,張郃這是黔驢技窮了?還是單純泄憤?魏之良將就這水平?嗤!”
魏延見得如此場景,徹底繃不住了,面上是嗤笑連連,王平亦不以為意。
於宿將而言,這等場景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他們甚至開始討論張郃是不是在搞什麽後手,不過思來想去他也沒什麽後手可用,於是魏延將軍的笑聲更放肆了,王平亦是忍俊不禁。
“母之,誠彼其娘之非悅!”
覺得有必要說一句狠話,表現一下這個年紀該有的耐受度的王訓,一臉憤憤不平,攛掇叫道:“且出城列陣。效仿曹仁之於江陵城故事,以魏軍之法,教張郃做人!”
“不可莽撞,”
王平抬手按住兒子,皺眉道:“先前一戰,士卒受驚,且據城而守之。魏軍要罵便任由他罵去,張郃麾下本就乏困,待其師老兵疲,再引兵出城擊之亦不遲也。”
“誠哉斯言!”
魏延回過身來,拍了拍王訓的肩膀,正色道:“賢侄今番年不及弱冠, 那張郃以老,何須急於一時?待過幾年,隴右之卒南下,漢中之兵北伐,三輔之地,便如囊中取,那張郃,叔父留給你來斬!”
“叔父可莫要食言而肥。”
王訓目光灼灼,魏延失笑,舉起右手,“來,你我叔侄,撫掌盟誓,君子一言——”
“啪!”
“快馬一鞭!”
“哈哈哈哈哈!”
豪邁的笑聲響徹雲霄,甚至短暫蓋住了魏軍的喝罵,不過笑完後,一些問題還是要面對的。
“魏軍斷然不止這點兵馬,是否……”
王訓一臉躍躍欲試,以手作刀揮下,“斷其輜重?”
“可行,”魏延來了興致,但他終究不是拍腦袋做決定的馬謖,腦中念頭一動,便說道:“只是現在不可。”
“為何?”
“魏軍步卒可能護送輜重而行。”
王平看著城下叫囂不斷的魏騎,說道:“我看張郃這是調動麾下情緒來了,軍中此等之法,屢見不鮮。”
“《孫臏兵法》雲:‘合軍聚眾,務在激氣’,此之謂也。”
魏延見王訓皺著眉頭,便笑道:“此皆經驗之談,子均不讀兵法,所認不過十字,卻口授作書,皆有意理,除卻於兵事上天資不錯,亦是征戰多年,有此閱歷,方能出口成章。”
“你之聰慧,於兵事上之天資,皆蓋過子均,今後多歷練歷練,如此不過反掌觀紋而已。”
“射不能中,與無矢同,學不能用,與不學同,子教受教了。”
王訓若有所思,抱拳行禮,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