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不堪的魏軍清理了城牆,將漢軍屍骸推下,將己方屍骸收殮,郭淮親自帶人清掃城頭,將血汙盡力抹去,以免觸景生情,再傷士氣。
漢軍眾工兵推轒轀至前,上邽警惕,見其只是收殮屍骸,心神又為之一松,許多強打精神的魏軍士卒在這一松下直接睡了過去,使得郭淮搖頭感慨:“眾徒自任郡兵以來,未歷幾戰,而今以三千卒抗萬余軍,雖勉強卻之,卻已是心神俱疲,若漢軍再次攻來,如之奈何?”
郭淮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午飯之後,漢軍再度出營,魏軍如臨大敵。不過這次,漢軍皆穿絳色戎服,未著甲胄,帶著鏟子斧頭,分兩路而去。
尋木砍伐的暫且不表,持鏟的漢軍,晃晃悠悠來到壕溝前,隻往下一戳,便教郭淮扶額長歎,眾人皆問其因何歎息,郭淮笑曰:“蜀兵為諸將士所卻,這是心下敬畏,只能再起圍城之法,無需擔憂,待援兵至此,彼必撤兵!”
於是魏軍歡呼雀躍,引得挖壕溝的漢軍士卒頻頻側目,郭淮言笑晏晏,心下卻在哀嚎,‘我便要如甕中之鱉一般,困死在這上邽城了嗎?陛下啊!您派遣的援軍在何方?您是否真的遣人來救了呢?’
張郃:……勿cue。
曹真:……趙子龍老當益壯,不減當年啊!
漢軍用一下午時間將上邽城周挖了個便,次日一早,加班了一夜的工匠軍士們頂著黑眼圈,將臨時趕製,卻又保質保量的鹿角交接於丞相。丞相調侃他們都成了不毛竹林中的食鐵獸,全軍大樂,唯獨秦嶺都沒去過的薑維及其眾同僚你看我,我看你,撓著頭,茫然而不知所措。
諸葛亮留下陳式,統領萬余兵卒,又分兵一路由吳懿統領,渡過渭水,沿長離川北上,意在複天水全境,斷廣魏為二。旋即丞相自領數萬漢軍揮師西進,沿渭水前行,直奔隴西郡治襄武而去。
這時候,薑維,及其眾同僚,梁虔梁緒兄弟,和尹賞上官雝等人,便恰逢其時的排上了用場,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
天水郡本就無方伯諸吏,還叛魏降漢,而今見得“漢”字大纛,薑維等人又親往城前招降,不疑有他,紛紛大開城門,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下新陽,收冀縣,出洛門,遇涼州刺史參軍、金城郡太守兵馬,未擊,魏軍望風披靡,遂連複南安三城……漢軍所到之處,民眾竭誠歡迎,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彰於眼前。恍惚間,好似先帝猶在,連孫抗曹,收復荊南四郡之盛景,與目下漸漸趨同。
……
清晨的襄武城有些壓抑,許是晨霧作祟,卻又給這座城池內的大小官吏們,心中再添了一分陰霾。
郡太守廨衙內,上首空無一人,眾屬吏分兩列而坐,皆是交頭接耳,面帶憂慮。
“太守何在?!”
忽聞一聲大喝若霹靂作響,堂內嘈雜的環境,頓時為之一靜,眾屬吏紛紛側目看來,但見一戴進賢冠,著直裾佩劍,系帶鉤鞶囊之人,卻是隴西郡的主簿,他此時正抓著於遊楚身邊做事的鬥食小吏,疾聲厲色,怒目而視。
“小……小人不知……”
那小吏一臉惶恐,哆哆嗦嗦的回道。
“你!”
主簿心下激憤,攥拳欲打,卻聽聞一道朗聲傳來。
“太守到——”
旋即,見一人頭戴進賢冠,下有介幘,上配簪筆,內穿曲領衫,外著玄黑色袍服,一手負後,一手撫須,明明是五短身材,卻給人一種高大之感。
“臣等見過府君!”
眾屬吏皆起身拱手下拜,唱喏道。
“諸君無需多禮。”
遊楚虛扶,語氣輕柔,卻若高聲語,傳遍整個大堂。
“謝府君。”
待諸屬吏起身,那鬥食小吏連忙跑至跟前,匆匆拱手,便逃也似的走了。
“太守無德,讓諸君久等,怠慢了。”
言訖,遊楚有模有樣的拱手致歉,至那主簿時,更是躬身拜下,三息方起。
急的主簿滿面通紅,心下慚愧,連道不敢。
“臣乃府君屬吏,為府君簡拔,於私,府君於我乃知遇之人,於公,豈有君向臣致歉之理,臣如何擔的這般禮節?”
“無妨,今番我向你致歉,你須向那小吏致歉,如何?”
“臣敢不從命?”
“善。”
遊楚欣慰頷首,提步行至上首,坐於支蹱之上,揚起雙臂道:“卿諸人早來,有何要事?太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府君,”
五官掾於座上微微拱手,待遊楚看來,問道:“不知府君近來可聽得些許風聲?”
“風從何來?”
“乃空穴來風,自南安郡吹來。”
“哦?”
遊楚訝異道:“莫非是金城兵馬收復了南安郡?若真如此,我等連做一塊,不懼他諸葛亮矣。”
“府君言之有理,奈何……”
五官掾頗有些欲言又止,功曹掾耐之不住,拱手道:“府君,與您預料恰好顛倒,金城兵馬為諸葛亮所破,徐使君麾下參軍險些為蜀兵生擒。”
“竟有這事?”
“府君當真不知?”
“我確乎不曉,如此,南安三縣距我隴西郡治不過數裡,待其接收城池後,怕是頃刻便至。”
遊楚憂心忡忡,長歎道:“如此,西兵潰敗,隴西又等東兵之不及,想來是要為蜀兵所圍了。”
“臣等死生當與明府同,無有二心!”
諸屬吏紛紛施禮下拜,遊楚擺了擺手,哭笑不得的說道:“卿諸人何須如此?便依先前我為卿等所畫之計,而今官救不到,蜀攻日急,爾等乃取太守以降,未為晚也。”
“臣等……”
“卿諸人家小皆在襄武,眾百姓祖宗墳塋均在隴西,勿再多言,召……”
“府君——!府君——!”
一郡兵揚鞭奔至廨衙門前,翻身下馬,一個趔趄,直接被站崗的兩名郡兵夾住,一路往大堂狂奔而去,路上一同喊道:“緊急軍情!!!”
屬吏皆側目,遊楚聞言,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快,且去召集城內吏民。”
“府君!馬顒長史遣小人送回消息……”
“蜀兵圍城?”
看著郡兵慌亂惴恐的面容化作愕然,遊楚搖了搖頭,“都去,召集城內吏民,可斬我頭以奔前程。”
“府君——!”
“爾等消停些!不斬便不斬,取繩將我縛起亦可!都滾!都滾!”
沒好氣的喝罵完下屬,遊楚整了整頭上的進賢冠,似是倏地想到了什麽,叫住灰溜溜就要離去的屬吏,轉身拍醒還在愕然的郡兵,問道:“漢軍纛旗,不,諸葛丞相的帥旗在哪個城門,可探明了?”
“東……東城門。”
“可聽聞了?去東城門!召集吏民,簞食壺漿,諸葛丞相素有賢名,不會為難爾等的。”
“諾。”
諸屬吏再度拱手,恭敬的看了遊楚一眼,自去召集吏民了。
……
“胡鬧!!!”
何顒聽聞始末,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主簿的衣領,恨聲道:“你等家眷在這隴右,可府君的家人皆存於洛陽!隻為己身的小人!欸——!”
“錚!”
主簿被何顒一把推倒於城門樓上,不待爬起,忽聞拔刀聲響,主簿哆嗦了一下,何顒一腳將半支著身體的他踹翻,瞠目喝道:“今日便以汝之人頭祭旗!”
“且住!”
雙目通紅的何顒扭頭望去,見是遊楚身邊鬥食小吏跑來,氣喘籲籲的看著他,便怒道:“爾欲為這無父無君之徒求情乎?”
“府君令,長史何顒,往北城門去,迎漢軍入城。”
小吏持太守印信,頌完後,喘著粗氣,微微拱手,上前扶起那主簿,自往北城門去了,原地隻留下不可置信的何顒,拔刀四顧心茫然。
他昂起頭,看著為天光所破的雲層,悲憤填膺。
“啊————!”
“不曾想,是君以德報怨,救我一命,今後但有驅使,義不容辭。”
“上吏言重了,末吏只是尊府君之命而行,不敢怠慢,僅此而已。”
“叮當!”
長刀落地,何顒的心情沉到谷底,似乎也昭示著襄武縣,這座隴西郡治的結局。
並非沉寂,而是,平穩落地。
……
“太守無恩德,然自武皇帝遣我上任隴西太守,而來已有一十四年矣,今蜀兵圍城,諸吏民感我無甚蔽事,不忍縛之,然太守本為國家守郡,義在必死,昔年先父將我托付於肅侯,十余年前,肅侯舉薦,武皇帝簡拔,今番蜀兵難擋,我當與城,共存亡!”
襄武城前,高吭的慷慨悲歌似乎仍在門樓中縈繞,那一人出城,拔劍自刎的決然身影,依舊歷歷在目。
漢丞相諸葛亮感隴西太守遊楚之忠,命麾下將之葬於城東,頭枕襄武,長眠地下。
旋即,整兵列陣,揮羽扇而前指——
“進城!”
漢軍昂首闊步,高呼威武萬勝,於北城門進,南城門出,供襄武百姓檢閱。
涕淚橫流的官吏們,見得漢軍陣容嚴整,面色各異,心生悲痛的百姓們,見得漢軍與民秋毫無犯,皆暗暗松了口氣。
起碼,漢軍並未燒殺搶掠,如外所傳一般,還算和善。
與之同時,吳懿領兵北上,連下顯親、成紀、平襄三城,自此,隴右五郡,已為漢軍收復三郡有余,諸葛亮下令分兵接收全部城防、輿圖、文書、檔案等物,旋即再度揮師向東,往上邽而去。
“……若吳懿將軍進展順利,五郡已收其三,再添安定郡,便止余廣魏,待我等破了上邽,擒殺郭淮,再揮師北上,街亭的魏軍,除卻引兵而還,又能有何建樹?”
漢軍臨時營壘,帥帳中,薑維立於輿圖之前,年輕的嗓音充滿了自信,諸葛亮撫須搖扇,輕笑不語。
“丞相,維之所言,可然否?”
“與先前同,缺於一處耳。”
“先前之慮,維已明曉,而今……”
薑維面露好奇,猶豫了下,還是問道:“還請丞相名言,維心中苦惱,恐寢不安食矣。”
“伯約正值壯年,想來餓上幾頓,也無礙吧?啊?哈哈哈哈。”
“額,這……”
面對丞相的揶揄,薑維頗有些窘迫。
“我隻說一點,你可自去領悟。”
諸葛亮以扇作指,於輿圖上點了幾處。
箕谷、長安、臨涇、烏氏、街亭……
薑維若有所思。
……
時間緩緩來到了二月晦,漢軍大部兵馬向東進軍之時,守將高剛請降,漢將吳班終於將“漢”旗插在了祁山堡頭。旋即領本部三千余人北上,與圍上邽的陳式匯合。
而在街亭,關隴道上,一隻近萬人的步騎,頂著近千米的海拔差,攀上了隴山,現於兩軍眼前。
“魏”字纛旗已然布滿灰塵, 魏軍的陣容也算不得整肅,可一路緩緩而行的他們,保持了最好的戰鬥狀態,而休整過的兩千余魏中軍精騎,於張郃激氣後,已然恢復,二軍合一,魏軍大營陡然充實起來,那高昂的士氣,叫街亭城內的王平直皺眉頭。
“父親,彼初來乍到,可要結營?”
王訓提議完便又搖頭,自否道:“行軍如此之慢,想來是穩扎穩打,步步為營,這般魏軍,不好劫啊。”
“張郃自為西鄉侯所破後,用兵謹慎,難見疏漏,彼兵緩緩而至,並非疲憊之師,張郃定然下令枕戈待旦,防備結營之事。”
王平說道:“無妨,且待其來攻,魏延將軍回了山谷,若魏軍兵疲,可由他領騎兵襲擾之。”
父子二人下了城牆,於門樓下支起一棚子來,掛好輿圖,分列案幾,再鋪上竹席,雖無法飲酒取樂,然父子一同推演戰術,交流心得,亦不乏是一樁美事。
“……隴右之形式,可謂一片大好,丞相連傳數道捷報,我軍威勢日重,收復隴右全境,不過眼前之事而已。”
“聽聞祁山堡也被吳班攻下了,只要丞相回師,再破上邽,隴道連成一線,便立於不敗之地,安定可圖,而那匆匆趕來的曹真,面對隴道之難,亦只能望而興歎,平定半郡,也就班師回朝了。”
王訓笑著揮斥方遒,再度說道安定時,不同於上次的啞口無言,王平皺著眉頭,神之一手般,點在了烏氏,扭頭看向洋洋得意的兒子,幽幽問道。
“曹真,便如此甘心,班師回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