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元昭從來沒有登上過永寧寺塔,寶塔建成不久之後,除了皇室貴戚之外,已經不允許普通官宦登塔,他曾求過父親,然而終究沒有體會到站在九層塔頂俯瞰的洛陽的心情。
至於永寧寺塔頂的全貌,他即便是在壽丘裡的王府中,也能清晰地望見塔頂的金屬相輪。
除了擁有俯瞰天下的高度之外,永寧寺塔身的華麗裝飾則是它另一項為世人稱道之處,每層塔身共有四個平面,每一面開三門六窗,每個門上塗朱漆、掛五排銅鈴,銅鈴下有金飾門環與鋪手,完全符合皇家寺院的氣派,也讓登塔的人無不捐出數以萬計的香火錢,才能不**份。
元昭在開雲寺修行時,師兄弟們都極其羨慕永寧寺的香火旺盛,等到真要讓他們移駐永寧寺修行,卻是一個個都打了退堂鼓,元昭每次想起這事,都甚覺有趣。
此刻元昭再次走進永寧寺的刹那,春日暖風拂過,帶著一絲香火氣息,元昭這才想起來自己此刻的衣著極為不莊重,趕忙朝著永寧寺塔以及大殿的方向跪拜懺悔,斛律羌舉等人雖急,倒也沒阻止他,只是在一旁靜立著。
寶塔上銅鈴在微風的吹動下,發出的鏗鏘悅耳的鳴聲,元昭隻感覺心中的恐懼和憂悶漸漸消散,“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此刻的他心中若有所悟,再起身時,元昭眼中一片清澈,對袒露的身姿也不再掛心,因此這才關注起寺內周圍的環境。
永寧寺佔地極廣,東西約一百八十步,南北約兩百一十步,其內除了有多達一千余間的僧房樓觀外,還有非常廣闊的空曠區域。
這大概也是爾朱榮進入洛陽後,率軍駐扎在此的緣由,既能駐兵,又可遙控整個洛陽城,在寶塔上也能觀察到洛陽城的動靜,總要比內城的各個宅邸安全得多。
此刻除了周圍的僧房之外,永寧寺內還搭建了為數眾多的軍帳,甚至還有哨塔和箭塔,讓整個外院如同軍營一般,不時有軍士來回巡邏。
再穿過一間內殿,元昭等人來到了永寧寺的內院,寶塔的全貌呈現在眼前,就連銅鈴也看得一清二楚,無論多少次來此看到這座寶塔,元昭依然會為之驚歎,想登上塔頂的願望越加強烈。
只不過此時的內院也駐扎著軍士,甚至還有騎兵在這裡訓練,讓元昭再次感到秩序的崩塌,就連永寧寺也難以置身事外。
隨著眼前值守的軍士越來越多,元昭猜測爾朱榮此時就在不遠處寶塔北邊那重重防護的中軍大營中。
雨後的地面還沒有乾透,綠草、樹葉的清香混合著濕潤的空氣,讓人感覺很是舒爽,唯有元昭卻感到愈加的悶熱,傷口的痛感忽然間也越發清晰。
“站住,無關人等一律不可靠近”,離大營還有二十步時,斛律羌舉終於被值守的軍士攔住。
“還請通報一聲,斛律羌舉奉大將軍令,攜元略之子元昭前來回稟”
“先在這裡等一下,大將軍正在與眾位將軍議事,你們先把兵器交出”,軍士冷硬無禮的聲音,讓斛律羌舉心中不滿,將隨身攜帶的兵器往他手上重重按下。
收完兵器,值守的軍士按例還要對他們搜身,輪到元昭時卻出了事。
他們從元昭衣袖中搜出一柄短刀,剛準備怒聲責問,誰曾想元昭卻搶先一步呵斥他們,“這是大將軍送我的短刀,不算武器,趕緊歸還於我”
說罷,元昭直接出手搶奪,這可是他今天博取一線生機的重要倚仗,見爾朱榮時怎麽也得帶在身上。
值守的軍士不可能讓陌生人帶著兵器進入中軍大營,這不僅是軍中歷來的禁令,且此時爾朱榮對於刺殺的防范異常嚴格,這些爾朱榮本部的契胡親兵早已接到了嚴令。
爾朱榮軍事集團雖然匯集了魏朝北方的精銳武人力量,但其軍中戰鬥力最為強悍的部隊依然是契胡本部騎兵,其次才是六鎮的鮮卑軍戶。
這些契胡騎兵常年由爾朱榮以舉行圍獵的方式,親自率領組成戰陣訓練,若有獵物從戰陣包圍圈中逃脫,遊弋於逃脫缺口附近的軍士可直接坐罪處死,其訓練方式雖然殘暴酷烈,但其麾下契胡騎兵也因此號令如山,兵強將勇,成為爾朱榮在並肆地區四處鎮壓叛亂而戰無不勝的最大倚仗。
此時不待親兵動手,只見斛律羌舉率先出手,將元昭按倒在地。
“軍中律令,持兵刃闖營者,斬之!”,斛律羌舉明顯是想救他,若等爾朱榮的親兵動手,這些人向來視人命為草芥,更不用說此刻還在軍營中,元昭的小命必然要丟。
“只是大將軍要召見此人,不得大將軍之令,也不好處置他,一切還是等見了大將軍再做定奪”,起身讓自己的屬下牢牢按住元昭後,他又對著值守的親兵解釋。
“還請斛律將軍看住此人,最好將他的嘴堵上”
說罷,這名軍士抬腳朝著元昭身上踢了一下後,便站到一旁,再也不理睬他們。
元昭自然明白斛律羌舉的護佑之意,可他不能在短刀被奪取的情況下,以最普通的方式去見爾朱榮。
沒有元略這個倚仗,在洛陽的權貴眼中,他這個遊閑無知之人,還不如一個商賈子弟,就算在洛陽城突然消失,也不會讓他們關注一分。
就因為如此,站在魏朝頂端的爾朱榮,此時不全力經營洛陽政局和安插心腹,卻要召見自己這個仇人之子,實在讓他費解。
只不過有著此前爾朱世隆對他毫不掩飾的殺意,元昭怎麽都覺得此去凶多吉少。
因此他必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讓爾朱榮留下深刻印象,既不會覺得他無趣而隨意處置,也不會覺得他是個有威脅的人而必須除掉,最好的方式是莫如覺得他有用,可以留下他的性命觀察。
從這一刻開始,元昭徹底下定決心走上這座危險的獨木橋去搏一搏,是墜入深淵,還是平安到達,全憑天命。
“斛律將軍,多謝”
聞聲,斛律羌舉低頭看向他,見他猛地咬了一口地上的青草,嚼了兩口又猛地吐出,心道不妙,卻已經來不及阻止他。
“還我短刀!這是大將軍贈給我的,你們憑什麽奪走!還我還我!”
元昭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怒吼著,尖銳刺耳的聲音瞬間傳遍整個永寧寺。
中軍大營中,爾朱榮正和其麾下的心腹們議事,聽到元昭的喧嘩聲頓時大怒。
“傳令,砍了!”
“砍了!”
帳內親兵傳出爾朱榮的軍令後,斛律羌舉毫不猶豫地將元昭拖拽到值守軍士眼前,顯然是讓對方趕緊動手。
“哎?將軍?等等!等等啊!”,元昭似是沒想到爾朱榮如此殘暴,當真會在永寧寺中殺人,此刻抬眼瞧向斛律羌舉時,還怔怔的張著口,一息過後,他才突然拚命地掙扎,落在眾人眼裡,好似後悔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