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嚴,醒了?”
耳邊猝然傳來的聲音,讓向來膽大的元昭也不禁嚇得顫抖。
房間的燭火被點燃,元昭舉手遮住光,看向周圍,心裡同時一暖,慧雲就趴在他身邊,與慧覺等五名師兄弟一起將他圍在中央。
幾人看他醒來,臉上擔憂的神情瞬間變作了笑容。
見此情景,元昭再也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慧寧被他們害死了,他的手臂從我眼前飛過,血灑在我的臉上,即便如此他還是衝回去為我爭取逃跑的時間,師兄,他都是為了我!”
傷悲的氛圍布滿房內,眾人無不垂淚。
幾人中年齡最大的慧覺幫元昭拭去眼角的淚水,輕輕的撫摸他的發頂,哽咽道:“不哭了,慧寧與你有緣,前世之因方有今生之果,一切諸法,眾緣所成,緣分既然了結,慧寧自要先你我一步,他已褪去塵世身修得正果了,此後塵世間的諸般因果,當由我們去了結”
元昭看著師兄,微微點頭,可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流,其余人也是一樣,紛紛埋頭於雙手間。
過了許久,元昭的心情稍微平複,用衣袖胡亂的抹了抹臉,這才問道:“師兄,我那位好友可曾回來或者傳來消息?”
慧覺用眼神詢問慧雲,後者怔了一息,才反應過來,“不曾,主持早已遣了幾名師兄弟與你那好友一同前去莊子,理應不會出什麽事”
“我也要出城去,莊子離河渚不遠,那群契胡亂兵,保不齊會禍害周邊,更別說奸惡之人還會趁亂渾水摸魚,只有親眼看見阿娘與他們,我才能放心”,說著,元昭雙手撐著床鋪,就要起身。
慧覺將他扶起來,歎道:“恐怕難如你願了,爾朱榮在淘渚屠殺百官的事已經傳入洛陽,各處城門如今擠滿了要逃出城的人群和車駕,就是咱們寺中也收留了不少前來避難的人”
聞言,元昭頓時泄了氣,“范陽盧氏怕是已經和爾朱榮結盟,這才有余暇調人來謀害我”,他回想著今日發生的種種事情,最後得出結論:“我若留在城內,怕是九死一生”
“難不成這**賊還敢來開雲寺殺人不成?要是有這膽量,怕是日落前就來了”,慧覺摸著自己的明亮的頭頂,顯然是不讚成元昭的判斷。
“他們敢來,我們正好給慧寧報仇!”,說話的是眾人中年齡最小的慧塵,不過十三歲,
“妄語,既入空門,當滅妄念,塵世諸事,有師兄在”,元昭雖是斥責慧塵,卻將他抱入懷中不斷地安撫著,同時轉首看向慧覺,“盧氏尋不到我,自會找府內下人逼問出我修行的寺廟,且爾朱榮對我父王極為仇視,待他進了城,太極殿都藏不住我,所以今夜我必須離開”
“那該如何是好?水道和城門同樣走不通,就是挖地道也來不及了”,慧雲當先急了,面容看上去更加愁苦。
不過元昭此時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反過來安慰他:“莫慌,我不是說還有一線生機嗎?我有一好友是爾朱榮親信的養女,此時約莫還在城內,我去她那先避一避,總歸試著活下去吧,還請師兄即刻幫我剃發”
接著又似想到了什麽,補充道:“師兄,我若回不來,就將我埋在牆邊老松樹下的壇子挖出,將其中銅錢全都送給慧寧的兄長趙隱,再幫我向伯母磕三個頭,就說,就說我落水,慧寧為了救我,歿了......”
說這話時,元昭的神情越發黯然,而後猛得下地朝著師兄磕頭,最後抓起桌上的饅頭,低頭嚼了起來。
一盞茶的時間後,一個黑臉小和尚從開雲寺後門溜出,正是拒絕了師兄弟跟隨的元昭。
平日裡已是宵禁時間的洛陽城,道路上擠滿了人和各種馬車、牛車,嘈雜的吵鬧聲此起彼伏,反倒沒人注意貼著牆邊逆行的元昭。
不知走了多久,元昭已經不知道寬大的僧袍下,纏在身上的布帶是汗濕了還是被血浸透了,隻感覺在夜風的吹刮下又疼又冷。
當他踉蹌著走到好友陸淺家附近時,遠遠看到她家門外果然站著數名披甲軍士時,頓時長舒一口氣,活下去的信心又增添了一分。
陸淺是元昭還未去寺中修行時,便已結識的好友,她父親是元天穆的屬下,早亡,後者憐憫她們母女,便將她認作養女。
元天穆乃魏朝皇族宗室的旁支,家底自然無獻文、孝文諸王豪橫,平日裡也與陸淺母女往來甚少,所以陸淺自幼雖不用擔心衣食,可在遍地王公貴人的洛陽,家裡也沒個男人,孤兒寡母自然沒少受白眼和欺負。
直到五歲那年,陸淺被遊蕩這裡的七歲的元昭偶然救下,此後她家經常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少年坐在門檻上一邊啃著烙餅,一邊笑著吹牛,旁邊的小姑娘時哭時笑的為他包扎著傷口。
當爾朱榮起兵勤王時,元昭才得知元天穆竟然成了他的親信,這才會想到來陸淺家求取一線生機,只因哪怕自己被殺掉,也不會有人敢傷害陸淺母女。
“走開,小和尚不要命了嗎?”
眼見元昭走了過來,一名身材高大的軍士立刻拔刀呵斥,他們受命保護此宅的主人,不允許有一絲隱患靠近。
“將軍,小僧是陸淺姑娘的好友,受她所托前來送佛珠的”,說罷當真從袖中拿出一串微舊的紫檀木佛珠。
可這深夜中,是個正常人都不會相信他的胡話,於是這名軍士立刻舉刀向他砍去,好在這人似乎也不想隨意殺害一名和尚,只是用刀背將他砍倒在地。
即使元昭重傷在身,想要避過這刀也不難,只是一來他看到是刀背,二來想著趴在地上總能讓對方降低些戒心,這才硬接了這刀。
軍士見他倒在地上不動,倒真沒有追砍,只是與其他軍士一樣戒備地盯著他。
元昭借機趕忙大喊:“淺淺,是我慧嚴呀,快出來救我啊”
軍士哪容他這樣呼喊,上前就是一腳重重的踹在他後背,元昭嘴角立刻溢出鮮紅,他卻顧不得這些,抱著軍士的靴子苦苦哀求:“將軍,我真沒騙你,你就行行好,幫我通報一下”
當軍士猶豫的一霎,元昭又接著朝宅院方面大聲呼喊,而且聲音愈加的悲涼無助,惹得那名軍士本要揮下的刀停在了半空,只是蹲下將他的嘴捂住。
其他軍士可沒他這般仁慈,另一人快步走來,舉刀就要砍下,卻被這名軍士揮刀擋住。
元昭感激的看向為他擋刀的軍士,記住了他樣貌的同時,心道果然是心善人俊。
“吱呀”
宅門終於打開,陸淺舉著燈燭在半空中轉了轉,又向前走了幾步,這才急喊道:“都住手!”
聽見熟悉的聲音,元昭終於放心的昏了過去。
這日,聽到馬蹄聲在宅門外戛然而止,元昭立即從地上跳起跑到門縫中窺探,果然有一名身穿紫袍佩金玉帶的中年人從大門進入。
元昭心中頓時狂喜,等了五天,救星終於來了!
那夜在陸淺母女的力爭下,軍士們抓來了大夫,在柴房中總算把元昭的小命救了回來。
此後元昭就被他們軟禁在柴房中養傷,即使是陸淺母女,每天也只能來探視他一個時辰,趁此機會元昭也將心中計劃告知了她們,得到理解和支持後,他就每日巴望著元天穆早點來。
“哐當”
門鎖被打開,守衛陸淺母女的兩名軍士當先持刀推門進來,身後跟著的正是剛才的那名中年人和陸淺母女。
元昭此時才瞧清了中年人的樣貌,身材魁梧,皮膚白皙,須美而密,確實像是宗室高官,只是皮膚白了些又年輕了些,但想著洛陽這麽亂,哪個高官沒事會跑來陸淺家?於是心中更確定了此人的身份,只可惜他沒注意到陸淺的搖頭示意。
“爹!”,元昭一聲悲鳴,即時向著中年人滑跪而去,直到兩口長刀襲來,他瞬間抓地撲倒,最後還不忘伸手握住那人的靴邊。
爾朱世隆被派來探望元天穆的養女,心情本就極差,當下看到一個小和尚稱他為爹,頓時暴怒,抬腳用力踩著他的手,拔刀怒喝:“這就送你轉世去找爹!”
電光火石之間,陸淺挺身擋在元昭身前,兩名軍士反應也極快,舉刀護住陸淺。
陸淺的母親慌忙中抓住爾朱世隆的衣袖,哀求道:“求將軍看在聊城伯的面子上,留這個孩子一命”
聽見此話,揮下的刀當真停在了半空中,若是換作其他爾朱氏大將,元昭的小命恐怕就糊裡糊塗的丟了, 只是爾朱世隆對元天穆的心理陰影確實有些深,當初人家一句話,爾朱榮可是直接對他軍棍伺候。
元天穆不僅是爾朱榮的親信和謀主,洛陽朝廷的許多宗室、高官暗中與爾朱榮結連,也是他牽線的結果,如今他更是代替爾朱榮坐鎮大本營並州,若論在爾朱榮軍事集團的地位和影響力,還在他們這些爾朱氏族人之上。
扭曲的心,讓爾朱世隆不想讓眾人知道元天穆剛剛被晉封為上黨王,他收起刀,抬腳勾起元昭的下巴,先是愣了一霎,而後突然詢問:“你可識得蕭寶夤?”
元昭此時心中卻徹底慌了,聊城伯就是元天穆,那眼前之人是誰?蕭寶夤?可蕭寶夤明明在關中叛亂投賊了啊!
他隻得搖頭裝傻,那人卻突然放低了聲音,溫和的說道:“莫怕,我與聊城伯乃世交,若需幫忙,盡管告訴我”
“疼,請將軍松松靴子”,元昭繼續不回答,等他松腳之後,觀察好柴房內各人的位置,這才站起身,一邊觀察對方,一邊回答道:“世伯可要救救我,我乃東平王幼子元昭,淺淺是我未過門的妻子,被仇家追殺,這才暫避於此,還不知世伯貴姓?”
此話一出,不僅爾朱世隆怔住,兩名軍士也不禁回頭看著他。
元昭已然做好了隨時搏殺的準備,卻見爾朱世隆突然仰天大笑。
“小子你走運了,救,我當然會救你,畢竟你父兄就是在我眼前被誅殺的,我乃爾朱世隆,你可聽說過?”
爾朱世隆嘲謔的笑容明明沒有一絲殺氣,元昭卻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