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手指傳來鑽心的疼痛,讓他口中止不住地溢出聲,也讓他的神志從驚駭中醒轉。
爾朱世隆,爾朱榮的從弟,也是其軍事集團的核心之一,是爾朱氏楔入洛陽朝廷的釘子,以及南下擁立新帝元子攸的重要參與者。
他雖隻身出現在元昭面前,但給元昭帶來的恐懼,更在范陽盧氏的刺客之上,是退無可退的絕境。
“我真是個冷血的懦夫”,元昭暗自貶責自己,仇人在眼前炫耀殺害他父兄,他竟沒有哭意和手刃仇人的衝動,腦中想的全是該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抬起沒有受傷的左手,將頭頂上的汗水全部拭去,掌心中傳來的涼意,終於使元昭完全冷靜下來。
此時,搏殺爾朱世隆的念頭已在元昭的腦海中徹底消失,他賭不起,莫說受傷的右手一時間難以靈活操控武器,即便是他能僥幸逃脫,可又如何保證亂戰中陸淺母女不被誤傷?她們又如何能逃過爾朱氏的殘忍報復?
名節?性命?雖然當陸淺母親答應讓女兒與他假裝婚配時,她們已經舍去了這些。
但是少年的肩是那麽的脆弱,趙純的命已然太沉,他的殘生再也負擔不起陸淺母女的性命。
猛地將手中的汗水甩出,元昭定睛怒視爾朱世隆,緊握拳頭,邁步逼近,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
霎時,爾朱世隆眼睛微眯,但是眼中光芒更盛,嘴角的弧度越發上揚。
“不對!”,沒有錯過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元昭立刻警醒,全身汗毛聳立,爾朱世隆在等他先動手!無論是要報仇還是要逃跑,只要他主動攻擊了,爾朱世隆立刻就會將其斬殺!
片刻前,當元昭冷靜下來時,他很快發現了疑點,當他自報來歷時,爾朱世隆明明可以立刻殺了他,又為何要故意激怒他,而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甚至露出那種嘲謔的笑容?是篤定他不敢報仇?還是另有原因?
聯想到陸淺母親當時的哀求,元昭迅速意識到爾朱世隆怕真是不敢得罪元天穆,哪怕陸淺只是他的養女。
此刻,爾朱世隆的左手緊握刀鞘,隻待元昭出手,但他覺得似是高估了元昭的骨氣。
本來氣勢洶洶的元昭,僅跨出一步,立刻突兀地盤坐在地上,頓時讓柴房中的所有人傻了眼,不得已,各自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臂。
“罷了,爾朱將軍動手吧,黃泉路上,我或許還能趕上父兄”,元昭仰著頭,緩緩閉上雙目,仿佛是真的認命了。
正當爾朱世隆內心激烈鬥爭時,耳邊傳來的話語,讓他身上驚出一身冷汗。
“即便將軍不動手,我也遲早要死在王妃和范陽盧氏的追殺中,將軍若能幫他們除去心腹大患,也算是給范陽盧氏送了一個大禮”
爾朱世隆終於收起笑容,冷冷地注視著眼前仿佛真心求死的小禿賊。
元昭猜想的不錯,爾朱世隆雖因他的樣貌,而對他的身世產生了些許猜測,甚至想到了充滿惡意的謀劃,但終究抵不過既能誅殺元略之子,又可借機報復元天穆的誘惑。
不僅是元昭,他還要借機殺掉陸淺,甚至哪怕元昭不動手,他也要順從自己的**,必除陸淺而後快,區區養女而已,不過五十軍棍,卻能惡心元天穆那廝,值!
可爾朱世隆的籌謀落空了,什麽亂七八糟的追殺,他完全不知情,可元昭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讓他不得不懂。
若在河陰之變前,哪怕他結交所有世家高門,也並無不可。現如今,示恩於范陽盧氏,不可!
南下洛陽之前,爾朱榮是他的從兄,是爾朱氏的族長,而現在,君臣名分已定,先君後兄。
且元昭不知道的是,在河陰保住范陽盧氏盧道虔等人性命的,恰恰是盧氏的幽州州裡劉靈助,此人善於卜筮,極得信任,是爾朱榮的心膂股肱。
如此,爾朱世隆想到此時誅殺元昭,若有心人煽風點火,爾朱榮難免疑心他刻意結交劉靈助和范陽盧氏,即便是現在不顯露出來,將來當從兄登上那位置之後,此事終究是個禍患。
爾朱世隆腦中飛快的籌算著,他的二十三名侍衛就在宅門外,即便是要將元天穆派來的軍士全部誅殺也不難,這樣誰還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就算爾朱榮問起,自己亦可裝作不知。
只是這是一個平民居住的區域,往來的人流並不少,鬧出的動靜若是太大,難免日後被人抓住把柄,殺一個養女事小,坐實故意挑釁元天穆就難以辯解了。
“將軍怎的如此怯懦?不知斬草須除根嗎?”
正當爾朱世隆算計之時,耳邊突然傳來元昭慢悠悠的話語,只見他垂著眼,拉長著嘴角,抬手不斷地將臉頰從左向右推,又從右向左搖回來。
爾朱世隆的內心有一頭猛獸在咆哮,仿佛眼前的獵物已經被自己戲弄得只剩一口氣,卻還在嘲笑它沒有尖牙利爪,難以致命。
他又想到這幾年元略對他,對整個爾朱氏的輕蔑,那句“陋胡”,已經成了他心頭抹不去的恥辱。
爾朱世隆再也忍耐不住,將佩刀朝身後一扔,猛地衝上前,一腳重重的踢在元昭的心口,後者立時仰倒在地,爾朱世隆卻並不停止,反而變本加厲地拳打腳踢,甚至隨手拿起身旁足有佩刀粗細的木柴抽打元昭,口中還不斷地重複辱罵著。
陸淺母女想要上前拉住爾朱世隆,卻被身旁的軍士用刀鞘拚命地推出柴房。哭喊聲、哀求聲被響亮的呼喝聲所壓製,門外的元天穆手下軍士一個個輕松越過門檻,組成一個圓,將她們圍在中間。
元昭並不反抗,只是死命的抱著頭,忍耐著、等待著、刻記著。
“樂平公,他快沒氣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的呼喊聲,讓它又變回了他,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進氣少出氣多的爛泥,爾朱世隆這才感覺到手上傳來的痛感,手指關節全都破了皮,他欣賞著這些傷口,滿意的笑出了聲。
“元略與本將的仇恨至此了結,小和尚你可要活下去啊”
爾朱世隆丟下一句話,轉身拎起佩刀,用手將嘴角按下,這才離開了柴房。
當他路過出聲阻止他的軍士面前時,猛地一腳將那人踹飛,幽幽地說道:“傻站著幹嘛?還不去請大夫?”
轉首間又看到了哭倒在地上的陸淺母女, 他又去踢了踢自己的侍衛,“誰讓你們進來的?沒看到有貴女在此嗎?還不給我滾!”,向著陸淺母女作揖告罪的瞬間,他嘴角的弧度再也壓製不住。
陸淺卻顧不得這些了,急忙跑進柴房,那一刻她覺得天已經塌了。
“淺淺......寫信”,嘶啞乾涸的微弱聲音,如同一束光柱,重新撐起了她的世界。
“好好,你別動,寫給誰?”
“淺兒,快去拿筆墨,娘來書寫”,與慌亂的陸淺不同,她的母親立刻明白了元昭的意思。
“嬸子.....簡括......爭分奪秒”,元昭強撐最後的力氣,“對軍士說......那人再回來......會要所有人的命......信......即刻送走”
一盞茶的時間後,爾朱世隆果然回來了,見又少了兩名軍士,詢問下才知道是給元天穆送信去了,又匆匆離開,宅內的軍士這才徹底相信了元昭的話,心中都暗道僥幸。
“這賤種好深的心計!”
洛陽外郭城門處,確定果然有兩名騎士執大將軍令疾馳出城後,爾朱世隆氣得破口大罵。
在陸家時,他明明已經想到將所有人一網打盡的方法,卻被元昭出言打斷,甚至激得他失去了理智,雖然發泄了心中的怒火,一時快意了,卻也失去了誅殺所有人的最佳時機。
此刻的他心中怒火重燃,又無處宣泄,隻得打馬飛奔向爾朱榮所在之處,只要後者一聲令下,他當即就回去送元昭見他的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