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自領三十軍棍”,低沉平靜的聲音傳出,周圍的人不禁向爾朱智虎投去憐憫的目光,卻沒人會開口求情。
爾朱智虎走到一名青年身前,露出求助神色,誰料這人非但不理睬,反而笑嘻嘻地轉首看向遠處,“叔父,為何此時才來?是瞧見了嬌羞美人,還是偶遇了俊俏才子?”
爾朱世隆急不可待的跑來華林園,本想得到爾朱榮的同意後,就去收拾了元昭,此刻被對面的青年一通嘲諷後,反倒是冷靜了下來,此時可不能在爾朱氏本部眾人面前失了分寸。
“嗖”,利箭從耳邊呼嘯而過,讓胡須也揚了起來。
“回話!”,說話的人正是剛才讓爾朱智虎去領罰的那位中年人,此刻他的聲音包含著不耐,在場眾人無比屏息,看來對他是頗為敬畏。
爾朱世隆急忙跑上前,低頭從箭袋中拿出一支遞上,“稟兄長,陸家女郎與其母一切安好,上黨王帳下的軍士將她們護得很好”
爾朱世隆自不會表現出對陸淺等人的惡意,可他卻沒發現,對方聽到他的言語後,眉間一閃而過的輕蹙。
見對方沒有出聲,爾朱世隆沉吟片刻,接著說下去:“只是遇見了些許意外,那女郎竟在家中收留了一兒郎,也不怕墜了上黨王的威名,您猜那兒郎是誰?”
“你想殺的人?”
爾朱世隆心驚,癡楞在了原地。
“眼中滿是殺意”,對方接過他手中的箭矢,再不看他。
說話之人正是此時洛陽城乃至整個魏朝矚目所在,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太原王爾朱榮。
作為河陰之變屠戮王公百官的始作俑者,爾朱榮的崛起之路,正是魏朝的衰敗之路。
當洛陽朝廷日趨腐朽之時,六鎮鎮戶的叛亂扯碎了魏朝的遮羞布,朝廷中頻繁的權力鬥爭,曾經強大到傲視南北的魏朝中軍戰力低下,這些讓所有人看清了洛陽朝廷的虛弱。
這個時代不會缺乏野心家,只是野心家也是需要實力的,作為契胡族首領的爾朱榮以北秀容一地為根基,憑借爾朱氏百年積累下來的財富和軍力,趁著六鎮叛亂以及後續引起的河北叛亂,以奉詔討賊為名,一面消滅和納降並肆地區的叛軍,一面將六鎮之中拒絕加入叛軍的中下層軍官收入麾下,不僅控制住了整個並肆地區,更成為了魏朝北方最強的軍事力量。
起家洛陽禁軍的爾朱榮,比大多數人更加看透了洛陽朝廷的虛弱和糜爛,更知道北方武人們對洛陽朝廷的仇視,當孝明帝元詡與胡靈太后的權力鬥爭為他打開了進軍洛陽的道路時,他毫不猶豫的順風而動。
河陰之變的屠戮,是洛陽舊勢力的哀殤,卻也是以爾朱榮為首的多方新勢力的濫觴,更是魏朝武人重奪權力和財富的盛宴。
今日,也就是河陰之變的六天之後,爾朱榮公然率領爾朱氏本部眾人在皇家林園華林園狩獵,一池三山的勝景,冠於當世,可在爾朱榮眼裡卻遠不如秀容的天然之美。
不過來此狩獵,更多的是對洛陽公卿們發出的宣告,也是爾朱榮考驗族人武藝和箭術的時刻,評判標準全由他定下,是部落制度的特征,滿意則賞,不滿則罰,誰也不能免責。
只有爾朱世隆一早就被遣去探望陸淺母女的情形,此刻他見自己的殺意被爾朱榮識破,也不在意,“謝兄長指點,弟想殺之人正是元略那廝的幼子”
“哦?”,隨著爾朱榮的一聲輕呼,在場眾人也都來了興致。
“叔父可曾送那小東西一程?”,出言的又是剛才那青年,乃爾朱氏第一猛將爾朱兆,此人身長臂長,虎背熊腰,雙目炯炯有神,好似有用不完的氣力。
爾朱世隆內心對他頗為厭惡,畢竟誰也不願意被自己的晚輩所輕視,只是接著面向爾朱榮,恭敬地說道:“陸家女郎似是極為看重他,弟無兄長之令,倒也不敢隨意處置”
“世宗,天穆兄特意托我照看這孩子,你還是懂得持重的”,輕聲歎息後,爾朱榮忽而將雕弓轉向爾朱世隆,嗤笑道:“只是,我不相信你會因此放過那人!”
“不敢瞞兄長,弟確實有些舍不得立刻殺了他”,爾朱世隆心中感歎爾朱榮的洞察力,又不敢讓他知道范陽盧氏追殺元昭的事情,隻得湊到爾朱榮身側,悄聲說:“此子面容酷肖蕭寶夤,弟想查下他的身世”
“這倒有趣,有空去查查,不過莫要耽誤正事,現在正是我們與陛下爭奪洛陽的關鍵時刻,這幾日你們在洛陽的行止,雖然震懾了這些高門,但還不足以熄滅他們心中的火焰, 要讓他們從心底恐懼臣服!”
“對了,幫陸淺換個寬敞的地方住,不然等天穆兄來了,我怎的向他交代”
補充完這句話後,只見爾朱榮手中的利箭瞬間離弦,直衝雲頂,一隻雄鷹直直落下。
又見那隻落入魚池中的蒼鷹,元昭的意識極力想從夢境中解脫。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他睜開雙眼,只有心還不聽話的猛烈撞擊著胸膛。
多少次夢回,王府小院內哀慟的情景已然刻入他每一根思緒中,讓他的意識自發地拒絕夢境的重現。
潮濕的衣物貼在身上本就難受,額頭上還傳來異樣感,抬手將其抹下,原來是一條半濕的手巾。
借著昏暗的燭光,他看清了周圍。
自己躺在陸淺的房間裡,熟悉的淡淡香味被濃濃的藥味掩蓋。
不遠處陸淺側靠著臥榻上的憑幾,已然入夢,口中還不時地傳出“呼呼”聲,想起從前因此取笑她的情景,元昭不禁莞爾。
望著她清秀的面容上濃鬱的倦色,更襯得紅腫的眼瞼頗為突兀,元昭心想,當她醒轉時,自己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能讓爾朱世隆都忌憚,元天穆大約是得勢了,淺淺也苦盡甘來,她當有自己的錦繡人生,待我傷好一些,就離開吧”,元昭並不後悔來此向陸淺求救,兩人的友情早已超越了生死。
只是如今這局面,爾朱世隆的介入,已經讓事情發展的方向失去了控制,也超出了他所能籌謀的限度,終於讓他萌生了退意,此刻的他隻盼望著能再見母親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