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忽大忽小,寒風又起,難民不停的咳嗽,大鍋下的柴也少了。張母吩咐張從富去樹林撿一些柴。張從富“嗯”一聲,跑到一片梅樹林裡。
眼前是一片茫茫梅樹林,梅花盛開,似火似血,點綴在皚皚白雪上,空氣冷冽,梅香幽遠,仿佛不在人間。
張從富邊走邊看,看到樹枝都撿起。
他聽力極佳,聽到輕微的腳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回頭一看,樹林裡站著一個人影,正是那個小難民。
小難民腳上是趙師爺親自穿上的鞋,踏在雪地上。張從富很奇怪,小難民不是在休息嗎,怎麽出現在拳場?難道是看到他跟蹤而來?
此刻雪花落下,小難民的頭上肩上都是雪花,更加寒冷的便是他的目光,冷冷瞪著張從富,忽然開口說話:“師傅......”
張從富一聽,上前說道:“師傅怎麽了......”
肩窩忽然被戳了一下。霎那間,一種電擊般的疼痛從肩膀擴大全身,劇痛不已,退了三大步,站在地上大口喘息。
原來小難民開口說話,就是吸引張從富走來,閃電般伸出手指在肩窩裡猛地一戳。
過了好久,疼痛一點一點才慢慢消失。張從富撫摸肩窩,心想小難民太可惡。“兵不厭詐”,“兵者,詭道也”,“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張從富學了三年的孫子兵法,這時候都忘了,中了小難民的詭計。
就在懊悔時候,小難民趁機撈起一捧好大的雪球,向張從富砸過去。張從富躲閃不及,正砸中臉上。雪粒砸在臉上,非常疼痛。張從富有點生氣,盡管他心底善良,然則絕不是能被無緣無故欺負的,撈起雪球砸向小難民。小難民笑著身體一閃,躲開了。
兩個人開始投擲雪球,一個砸,一個躲,砸的迅猛有力,躲得機敏靈活。小難民不但躲閃靈活,還能時不時反擊。
這不是生死決鬥,氣氛更勝似決鬥。
寒風呼嘯,雪花飄舞,兩個孩子在樹林裡穿梭,伴隨著“哈哈”清脆笑聲。三年的站樁可不是白練的,張從富的腳步飛快,小難民雙腳還有點疼痛,最終被張從富追上。“嘭”一聲輕響,小難民舉起手臂擋住了雪球,化為一片的雪霧。
只見雪霧中突然衝出一人,小難民暗叫“不好”,閃電般往張從富肩旁戳了一下。這次張從富早有準備,身體一歪,隻戳到大臂上。張從富同樣出手,戳中小難民的肩窩中。
噔噔退了幾步,小難民臉上早就沒有笑容,只有痛苦和發怒的神情。
張從富哈哈一笑。
兩個人都知道對方不好惹,二人冷冷盯著對方,都在心裡盤算詭計。張從富心想:“我給了小難民一碗白粥,小難民喝到一半,摔掉粥碗;我給了小難民一個饅頭,小難民吃了一半,扔掉饅頭。兩件事情讓我很不高興,今天小難民戳我一下,我更不高興。難道小難民的所作所為,只是讓我不高興?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指著小難民道:“你恨我。”
小難民譏笑道:“恨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誰。”
竟然言語上打壓張從富,張從富非常很惱火,知道再這樣問,小難民也不會告訴實話,想了想,換了問題:“你怎麽變成難民了?”
小難民倒是說了實話:“我是山東壽張縣人氏,家裡貧窮,我便逃難,先去張秋縣扛大活。你知道嗎,張秋縣有運河,拉纖搬貨,這些活都是力氣活。可惜這幾年,山東一直乾旱,鬧饑荒,我們都沒有糧食,等著朝廷的賑災口糧,三個月沒有看到口糧蹤影,我們隻好北上去逃難。朝廷派下清兵把我們都團團圍住,像我們是土匪似的,我們一路北上,到了直隸境內,我們迷路了,來到此地。”
張從富瞧著小難民比我矮,比我瘦,卻喜歡吹牛。
小難民忽然問道:“你見過運河嗎?你知道什麽是拉纖嗎?哈哈,什麽都沒見過。”
張從富也回擊道:“你們當真是難民嗎?為何派下八旗兵來抓住你們?”
小難民道:“我怎麽知道,只有皇上才知道吧。”
張從富驚道:“你敢說皇上,那是大不敬的大罪。”
小難民笑道:“怎麽了,拉纖搬貨的人都是這樣說的。皇上,當官的,每次都說有賑災糧,其實都是蒙我們的,一粒米都沒看到。我們只能逃難,到處要飯,那些混蛋鄉兵,還有你們的保長驅趕我們。”
張從富道:“保長並不是你想象中的壞人,只是衙門有規章制度,要求發現有流民,必須要稟告給官員。”
小難民哼道:“明天將軍趕我們回到山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說這個官員是好,還是壞?”
張從富被小難民一頓反擊,啞口無言。
小難民哼道:“總有一天,我會讓翻天覆地,日月更新。”
他臉上堆起一片燦爛笑容,這張笑容是張從富從未見過的,異常的驚豔和溫暖,卻感覺與小難民有一萬丈的距離。小難民時笑時哭,時平靜時怒氣勃發,瞬間臉色驟變,讓人畏懼,但也無法擺脫小難民的特殊的、強大的個人魅力。
他們又說了很多話,或者他們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出神,或者在拳場踱步。小難民開口說道:“你的師傅……”
“我的師傅什麽了?”這時張從富沒有上前。
“沒有什麽,我只是問了問。我也有師傅,他什麽都懂,還會看病。”
“你的師傅來了沒?”
“他,他昨天死了,就在前往你們村裡的路上。”
聽到這句話,張從富卻很難相信。小難民的性格多變,一會兒真,一會兒假,誰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他忽然心想:心想:“小難民是否有師傅我也不知道,為何要說出師傅來?”
他回憶小難民的種種的經歷,發現小難民為何要恨我了。
小難民恨我生於富裕家庭,恨我有一個師傅,恨我給他的粥碗,恨我給他的毛毯,恨我給他的饅頭。小難民喝了一般,啃了一半,就扔在地上。我想要快樂,他便不讓我快樂;我想要笑,他便不讓我笑。小難民真得恨我。
境遇不同,人生也不同。張從富確是一個幸運兒,家庭富裕,父母寵愛,而小難民卻是不幸的,家庭貧窮,便逃難。名曰逃難,其實是要飯,在江湖上闖蕩,只是要尋找一個出路。這一切的歸根結底便是出身的問題。
張從富陷入沉默。
小難民卻學著江湖人的說辭:“我們分手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轉身快步離開。
張從富急忙追了過去,問道:“你,你叫什麽?”
小難民已經消失在白茫茫的田野中,好像他根本沒有來過,一個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