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胡亥從甘泉宮殺回鹹陽並不覺得有很大風險,掌握了那個傀儡當證據,掌握了郎中軍和部分衛尉,他的勝利基本上就鎖定了。
他原本也可以不必如此玩命狂奔,只不過這位後世靈魂信奉“諸葛一生唯謹慎”。變身胡亥這個倒霉蛋,就更讓他把酒後的那句大話當作了不謹慎的典范,信口開河的後果就是成為了活不了三年就可能死翹翹的皇帝,這教訓太也慘痛。
所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勢在必行。殺回來的越快,就越不會給趙高留出反應的時間。
不過……“這兵車乘坐起來,簡直就是受罪嘛”,他想,“以後得空要把這玩意兒適當改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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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殿外的唱報李斯候駕,他才戀戀不舍的坐直起來,順便捏了一下菡萏的小手,菡萏略有些臉紅的走回皇帝身後側面的位置。
“這個小姑娘雖然算不上國色天香,那種水靈靈又帶點憨態的小圓臉,還是蠻有吸引力的”,他心想,“待我小弟能展雄風的時候,先把她吃掉!”
要說起來菡萏和胡亥同歲,芙蕖比胡亥還大兩歲,但在從即將三十歲而活回十幾歲的他來說,兩個小宮女都是小蘿莉。
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朝韓談點點頭:“召李斯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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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兵車顛得七葷八素的路上,如何處置趙高他仔細考慮了很久。想了又想,覺得如果把李斯和趙高一同處置掉,才顯得不是單對趙高下手那麽顯眼。兩名重要輔臣一同拿下,是皇帝想親掌權柄的舉動,更易於被其他朝臣理解和接受。
趙高相對好處置,既然不便於直接殺了他,那就把他貶到山東去做郡守。你不是想當丞相嗎?那好,你給小爺我證明一下你處理政務的能力,別就懂得拉幫結派排斥異己。如果再找一個後來鬧反秦最厲害的郡……
“那就不用本昏君動手了。”他陰險的笑了,為自己的想法悄悄臭得意了一下。
李斯比較難辦一點。這個老頭從開始就跟隨秦始皇,一直到一統天下又拿出了很多治國方略,功勞很大,貶官不適合對待這樣的老臣。
這年代的人還有個超級好名聲的特點,為了名聲動不動就伏劍自殺。
“呃,這可是非常需要注意的問題”,他在被兵車顛得全身如篩糠一般顫抖的時候想,“尤其是對武將們,別弄得那幫糙老爺們要麽自殺,要麽乾脆回頭再把我殺了”。
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史書和後世人的分析,李斯似乎是一個官迷,一切都是從永遠當官角度去出發的。
“要讓他下來,還要讓他有盼頭,對這麽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還挺難辦”,他在心裡念叨著,“要不,從子孫後代的角度去著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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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李斯,拜見大秦二世皇帝陛下。”
他直直的坐在禦座上看著李斯走進殿中行拜禮,有些驚訝於這老兒居然這麽大歲數了,但在跪拜之際居然很是乾淨利落。
老家夥身材不高,頭髮近乎全白但梳理的一絲不苟匯集到高冠內,白須也是整整齊齊的修剪過,身著綠袍大袖,手持笏板,面色紅潤,兩眼有神而不渾濁,但怎麽看似乎都透有一絲狡獪。
“卿起吧。”
“老臣謝陛下。”
“李斯,你年歲大了還在兢兢業業於國事,我心甚為不忍。先皇帝曾賜你宮中乘車,今日起,朕賜你見君以揖代拜。”
“老臣…..”李斯激動地想五體投地,一想這似乎違反君命,深深地一揖到地。
“好啦,卿且坐”,他隨意指了一下下方丞相慣常用的席案,看著李斯在案後跪坐好。
鹹陽宮處理政務的宮殿與甘泉宮不同,由於殿堂巨大,也如甘泉宮一般為環廊天井的結構,上升一層殿頂開側窗采光。但與甘泉宮不同的是,天井大而環廊窄,大長方形采光區鋪有厚氈,排布幾案。
靠近丹陛部分,兩側雙排各三個幾案,為三公九卿之位。之後則每側三排、四排幾案,為客卿、各衙屬官、博士、武職之位。殿堂巨大,真正可容“百官”入席而坐。
只是這樣一來,從丹陛到最遠的席位足有70米以上(約合五十步)。幸好秦法森嚴,殿內通常無人喧嘩,否則皇帝說話都不見得聽得見了。
據說當年始皇帝經荊軻一事之後,外臣覲見需距百步,可見秦宮之巨大。不過有一種傳言說,秦皇的近臣向皇帝奏報事項也要隔百步甚至二百步,這就有點扯了。
古人說“步”,是指左腳邁一步加上右腳邁一步的距離,有1.1到1.4米左右,秦一步為六尺,秦一尺大約23厘米,就是1.38米,百步就是138米外。要是每天在這個距離和皇帝商量政事,無論皇帝還是大臣,都只能選大嗓門喊堂的。
胡亥在丹陛上估摸了一下鹹陽宮主殿的內部尺寸,東西約一百步(138米),南北約六十步(80余米)。如果始皇帝見外臣,外臣基本上就是只能站在殿門處參拜。而三公的座席,距離丹陛也就十步。丹陛本身高五尺(1.2米),有五級台階,背西朝東,正好面向自己的廣闊河山。
“老丞相,我從甘泉宮回來沒有乘輿,嘗試了一下輕車馳騁的感覺”,他咧了咧嘴,“太過顛簸了,我現在渾身酸痛,所以我要歪一會兒,就不要責怪我沒有君主之儀了。”
“陛下萬乘之身,怎麽可如甲士一般乘輕車?老臣勸陛下愛惜龍體,以後萬勿再如此行事。”李斯向胡亥施禮,“陛下幸甘泉宮兩月,臣等甚為惶恐,有諸多朝政還需陛下親裁。”
“老丞相關愛之情,我知道了。”他舒舒服服的歪靠在厚墊上,“至於治政之事,韓談,傳三公九卿於未時(現今13點)鹹陽宮議政。嗯,把頓弱也召來。”
他又轉向李斯:“李斯,你有幾個兒子啊,都在做什麽?”
“回陛下,老臣三子。長子李由為三川郡守。仲子李厲,字仲車,好武事,現為中尉軍軍侯。叔子李季,字叔賈,其母為臣側夫人,家中有人行商賈事,帶累此子不求進取,亦對商賈之事偏好,因此未為朝堂效力。”
“嗯,先皇帝與卿所定國策,為重農抑商。農者,國之根本。商者……”他瞥了一眼似乎在跟殿門外說話的韓談:“什麽事?”
“稟陛下,郎中令趙高攜符璽殿外候駕,衛尉董翳殿外候駕。”
“把符璽拿進來,讓趙高側殿候召。董翳先回,未時議政。”
“臣遵詔。”
他轉頭又面向李斯:“卿與郎中令,皆是我順利登基的功臣。不過,丞相對郎中令的看法如何呢?”
李斯被小皇帝的搞得有點暈,把自己招來,又不談什麽事,好像就是讓自己來陪著閑聊的。不過對二世的這個問話,作為多年政壇摸爬滾打過來的老政客,他還是有了一絲警惕。
“陛下,郎中令在先皇帝時即為近臣。現為陛下郎中,所負責的均為陛下的身邊之事,老臣不便置喙。”
“呵呵,卿真是人老成精啊”,胡亥似笑非笑的看著李斯。
“老臣不敢。”
“好吧,我換個說法。我以為趙高似乎很想取代卿為丞相,卿以為,趙高是否有這個才乾和能力呢?”
“陛下,趙高的書法老臣很欽佩。另外,趙高曾為陛下講習秦律,甚通律法。至於國政之事,老臣不敢妄言。”李斯含蓄的帶出了一絲鄙夷。
“李斯,你與趙高,都在我登極大位上起了重要的穩定作用。”胡亥慢慢坐起身來,兩手據案盯著李斯,“先皇帝崩逝突然,因此也未及替我指定輔臣。朕年少,與先皇帝登基王位的年歲相近。先皇帝其時,內有太后聽政,外有文信侯(即呂不韋)輔政。我呢?只有你們兩位輔臣。現在看來,你們兩位朕之重臣,似乎並不融洽啊。”
李斯沉默不語。
韓談這時走過來,把盛放著符璽的小箱子舉過頭頂:“陛下,郎中令繳來符璽在此”。
“韓談,從今日起,你代行符璽事,好好保管。”胡亥說,“以後,符璽必須隨朕,無論我在做什麽,你都要帶著符璽跟隨。”
“臣遵詔。”韓談把符璽放於丹陛後側小案,示意兩個內侍看守,自己站回殿門一側。
李斯心裡一動,這是奪了趙高的行符璽事?
“李斯,你看不上趙高。趙高呢,也看不上你。”胡亥懶洋洋的又側歪過去,“也不能說趙高看不上你,應該說,趙高很眼熱你的丞相之位,曾跟我言,丞相年七十有余仍戀棧不去,政事操於已近耄耋(八十歲)之手,一旦丞相故去,政令將如何延續?丞相以為如何呢?”
“這,這是郎中令的讒言詆毀,陛下萬勿聽信!”李斯略顯激動地說,只是話語中卻缺乏了一點底氣。
“趙高曾向我言,要做個明君,就要遠隔大臣,居內朝理政,由他這樣的人一旁輔佐。這樣,人人都會稱頌我的聖明。”趙高當然沒和他說過這話,但歷史上趙高確實跟二世皇帝說過。
“卿以為他說得對嗎?”
“萬萬不可!這是把陛下隔離於朝堂之外,此乃誤國之言。”李斯又激動起來。
“陛下幸甘泉宮兩月未曾朝堂理政,需陛下親裁的政事均經郎中令之手,臣等已不知返回來的製詔真是陛下之意,還是趙高亂命。長此以往,郎中令必把持朝政,而陛下如何可被稱頌?”
“呵呵,你的意思就是我從此就為昏君了。”
“老臣不敢,郎中令誤導陛下。”
“你可知道,我在甘泉宮這些天,是真快活啊,”胡亥想象著那個傀儡的無憂無慮生活,做出一副滿臉意猶未盡的表情,“我是真願意做這麽個昏君啊。”
“陛下,這……不可啊。”李斯急了,匍匐在地連連叩首。
“停停停,我剛說過你以後不可行拜禮,你違詔蔑視君製,當夷三族。”看著李斯聽到這話後趴也不是立也不是的樣子,胡亥哈哈大笑起來。
“你起來吧,聽我繼續說”,他面容一變,滿臉蕭索,“我知道,我真做了這樣的昏君,史上留罵名自不必說,先皇帝與你等諸臣、百萬將士的努力和鮮血,也都會付之東流。”
李斯抬頭略顯驚訝的望了小皇帝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不知說什麽好。
但是,”胡亥話鋒一轉,“我才說過,你與趙高可算我的兩大股肱,但同時……”
“我年少,你們二人就不會用各種方法挾製於朕嗎?”他話中帶出了陰惻惻的味道。
“老臣萬萬不敢。”
“不敢?”胡亥側著頭看著李斯,“依卿之意,趙高惑我居於內朝深宮,用我對之信任與依賴恃寵而私進讒言,手段可稱陰謀。但卿呢?卿乃先皇帝重臣,國事政事深具資歷。李斯老丞相,你就不會鼓動群臣欺朕政事不明,以讓多位大臣從多方面反覆進言的這類陽謀,堂堂正正的挾製於朕嗎?”
“臣等所論,皆為大秦天下,並不敢向陛下用謀。”李斯脖子梗了起來。
“我也相信你們主心是為大秦”,胡亥眯著眼睛斜了李斯一下,“但卿等可保證毫無私念嗎?韓非死於卿、淳於越死於卿,他們的政見或與先皇帝和卿有所相異,但就該死嗎?”
聽到這誅心之語,李斯不說話了。
“李斯,我知你喜歡做官。一方面可以舒展心中抱負,另一方面也可榮宗耀祖。”他轉過頭來直面李斯帶著揶揄的口氣說:“我曾聽聞,卿有一個倉鼠的感言?”
李斯一驚,把頭低了下來。
李斯少時,觀察到了一個現象:同為老鼠,所處環境不同,待遇大大不同。廁中老鼠髒臭,遇到人或狗過來還受驚嚇。而糧倉老鼠,吃囤糧居高屋,無風無雨,絕大多數時候也也無人畜驚擾。李斯由老鼠及人,慨歎道:“人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意思是說,一個人有出息沒沒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樣,是由自己所處的環境決定的。所以李斯一生都在奮力向上爬,有正途,也有變通,還有冷血清障,反正能向上爬就行。胡亥提倉鼠,就是在暗諷他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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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歎了口氣,“我近日睡夢間似有仙人在耳邊說,如居深宮享樂,兩載死李斯,三載死胡亥,秦因趙高而亂亡。”
李斯倏的抬起頭,嘴不自覺地張大了。
“醒後我思之兩日,”胡亥兩眼望著殿頂,“想仙人的大概意思就是,如我聽從趙高之言繼續居於內朝,趙高必將不斷培植力量,然後或許用什麽方法陷害老丞相你,這大約就是兩載死李斯吧。卿死,朝政盡落趙高手。你剛才既然對趙高的理政能力不屑一評,那麽如果朝政全入他手中,一載必亂,這大約就是朕!”他特地加強了朕這個字的語氣,“該死之時了。”
胡亥的話中帶出了冰冷之意:“不過,朕死,趙高還能獨活嗎?”
李斯瞠目結舌的望著半躺半坐歪在禦案後的小皇帝,腦海中居然浮現出當年初見青年始皇帝的冷峻剛硬身影。
雖然當初和趙高一起扶立胡亥,但李斯內心其實一直對這個小皇帝不是很在意。一個十二歲的公子哥兒,只知道玩樂,從沒有接觸過國事政事。雖然跟趙高學了多年的律法,但又從沒有真正實際應用過, 不過是遵照始皇帝之命學習。
迫於皇家的威勢和禮法,李斯對小皇帝必須尊重和順從,內心裡卻覺得胡亥沒有始皇帝的聰慧、精明和政治手腕。甚至李斯還覺得,過去始皇帝把政事大權獨攬,自己只是一個謀臣的角色,而既然二世小皇帝不通政事,自己是不是可以真正作為丞相管控大秦了呢?
當然趙高的存在是個麻煩,讓李斯很頭疼。而且東巡之前,皇帝也已經顯露了一些贏姓皇族的治政傳承,讓李斯的妄想頗有些偃旗息鼓。可東巡中到東巡後,皇帝一下顯出耽於玩樂的樣子,完全被趙高這個佞臣蠱惑了。
可現在李斯卻在想,禦座上那個依舊是登基前和東巡後那一副憊懶模樣、毫無君王威儀的小皇帝,真的沒頭腦嗎?
李斯突然感到了惶恐。而接下來小皇帝後面所說的一段話,就讓李斯不只是惶恐,還有些顫抖了。
“卿與趙高,都是我登基的功臣。不管是卿因為眷戀權位,還是趙高為了獲取權位,若我那個大兄公子扶蘇登基,卿等二人恐怕都要失勢吧。我是個念舊的人,我不論你們是因為什麽扶助於我,只要你們做了,即是我的功臣。所以,我實不願看到老丞相你,為大秦耗費心血一生,還不得善終。趙高雖然權欲過盛,但他是我的講席,我也不願他被權欲弄昏了頭,最後走到弑君滅族的地步。”
他看著李斯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覺得差不多了。於是從禦座上起身,下了丹陛走到李斯面前:“老丞相,退了吧,退出朝堂權位之爭,得一個善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