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遵詔。”李斯心中去職的悲涼和體面下野的慶幸交織在一起,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感覺。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向小皇帝深深地九十度一揖。
胡亥輕輕扶住李斯:“我會讓李由回來任他為廷尉。卿為廷尉很多年,也可以給他一些指點。”
李斯的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老臣,深謝陛下的厚待。”
“還有你的二子李厲,在軍中好好歷練。軍中不比他處,真有領軍之才和軍爭謀略,我才可提拔。你的三子李季,既然好商賈事,我或還有大用之處。”
胡亥松開李斯緩緩地踱了兩步,“等我把朝堂厘清,再與卿談農耕與商賈。”
李斯向胡亥行禮,正要退出大殿,胡亥又叫住他:“現已午初二刻,卿就不必往來奔波了。可於側殿稍息片刻,未初(現今13點)參與公卿小朝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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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送著李斯走出大殿,唉,這戲演的,真累死個人。而且,馬上還有另外一場戲要演,還不能懈怠。
趙高進殿時看到小皇帝歪在禦座上昏昏欲睡的樣子,心中稍定,但他進來了胡亥依舊沒有睜眼的半躺著,讓他心裡恨得牙癢癢:這小羊羔子,就算大殿內有宮人、內侍,你這麽個傀儡這樣對自己,也太拿大了吧。
不過,這小東西為什麽要自己跑回鹹陽宮呢?也許就是在甘泉宮呆煩了?這小家夥這幾個月都是很聽話的,自己怎麽說就怎麽做,今天這是又為何呢?難道說,有人暗地進了什麽諫言,讓這個小傀儡意識到自己其實掌握著諾大權力,只要肯出手,郎中令其實不算啥?
趙高忽然在心裡顫抖起來。自己這步棋走出來就沒有退路,如果這個丹陛上的傀儡真的要行使起皇帝的權力,自己又能怎樣,不聽話就揭露他的傀儡身份?這種話只能用來嚇唬他,真要揭露,就是玉石俱焚了。
一個自知為傀儡的人,做了好幾件皇帝才會做的事情,這太不平常了。
拋開皇輿乘輕車回鹹陽宮,趙成和閻央情況不明;加強鹹陽城的戒備,閻樂情況不明;召見李斯和自己這兩大扶立二世皇帝上位的重臣,是福是禍則完全無法揣測,而且據說丞相府和自己的府邸都被軍卒圍了,剛剛和出殿的李斯打個照面看老頭面色似乎也不正常,紅紅白白的……衛尉卿還收走了皇帝符璽,進殿前還被戶郎解去了佩劍……凶多吉少啊。
這些事情,都不應該是這個傀儡能想出和做出的,難道皇帝沒死殺回鹹陽了?想到這兒趙高登時全身冷汗。
不會,絕對不會!趙高像把腦袋扎進沙中的鴕鳥,一定要否定掉這個最完蛋的假設。
肯定是什麽人向傀儡皇帝進言來對付自己,也許就是那個中官韓談?不管怎樣,先看看再說,大不了就是抱在一起投水,我趙高完蛋,你這個小東西一樣完蛋,還有老秦贏姓皇族跟著一起丟臉,我不吃虧!
“臣郎中令趙高,叩見陛下。”
“哦,郎中令來了。”胡亥在禦座上動了一下,“起來吧。”
趙高聽胡亥的聲音心中又是一顫,雖然傀儡皇帝被訓練的說話聲音與真胡亥幾乎一樣,但作為當了多年胡亥老師的他來說,現在這個聲音仍是有細微差別的,是不好的差別!
會不會只是心理作用?趙高一腦袋糨糊,自己也吃不準了。
他提心吊膽的站起來:“不知陛下召見臣,有何事要臣分憂?”
“坐吧,朕喉頭有些不適,咳咳。”胡亥用疲倦的聲音說道,還咳嗽了兩聲,乜斜著眼看了一眼趙高。
誰說趙高是影視劇裡一副胖胖的諂媚面容太監模樣?高大魁梧的身材,豐姿俊朗的面容,幾綹長髯飄逸秀雅,就是一個中年帥蜀黍嘛。趙高多年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事,整天都在皇帝面前晃悠著刷存在感,始皇帝還把自己最寵愛的小兒子交給他教導,怎麽也不可能是個猥褻的胖太監樣子。
既然讓自己坐,還說嗓子不好解釋了聲音的細微差別,趙高心裡稍稍安穩了幾分。
“朕有些害怕。”胡亥張嘴一句話,趙高心裡一提溜,“昨夜,似有仙人夢中言,說如果朕一直呆在甘泉宮,大秦不數載就會皇帝崩天下亡。現在朕為皇帝,難道朕只能再活數載了?所以,今日一早朕就趕緊回鹹陽宮,想請教一下郎中令講席。”
原來是這樣,趙高先微松一口氣,但一想馬上就覺得不對,你做噩夢跑回鹹陽可以,為什麽要召見李斯?為什麽在鹹陽戒備?為什麽要興兵包圍我們兩人的府邸?
趙高緊張的想著,同時還要努力組織著適當的詞匯:“陛下,鬼神之事不可采信。自陛下登基以來,清除奸黨,效先皇帝東巡,對國事一直兢兢業業。陛下這剛剛內朝聽政幾天,就出現這種所謂仙人夢言,臣倒以為應當對內宮進行清查,以免小人作祟。”
肯定是有內侍做了什麽裝神弄鬼的事情,他咬牙切齒的想。
“哦?這麽說,郎中令是不相信這世上有仙人了?”
“陛下,神鬼仙魅,皆無妄之語,只有那些方士才信誓旦旦。先皇帝因方士惑亂朝政,坑殺四百多人,足以說明先皇帝也根本不信這些神鬼之事。”
胡亥的聲音從丹陛上傳下來:“那依郎中令之意,我就可以繼續回到甘泉宮,享受人君的樂趣了?”
趙高心裡一松,這小東西還想著享樂呢,那就沒大問題。
“陛下是內朝聽政還是朝堂理政,均出於陛下之意,臣不敢妄言。不過臣以為,有臣為陛下分憂,陛下確實無需勞於政事。”
“分憂?嗯,郎中令此言大善。有郎中令勤政,確實輪不到我操心,我也不想操心,隻管安享人君之快樂是多美好的生活。”胡亥換了個姿勢,舒服的又側躺下去,“只是這樣一來,郎中令可就太辛苦了。”
“臣責任所在,不敢言辛苦。”趙高心中的石頭幾乎完全落地,人前,這個戲碼還是要做足的。限於君前禮儀,不然他真要把自己的胸脯拍的咚咚響了。
胡亥睜開了眼睛:“郎中令勤於政事,使朕可以安居內朝,當賞。韓談,把朕給郎中令準備的賞賜抬上來。”
抬?這是什麽重物?金子嗎?這幾個月一直忙於鞏固自己在朝堂上的位置和攫取話語權,倒是沒想起來讓小傀儡以皇帝的名義賞賜自己幾萬鎰金子,這小家夥先想到了,還真是知趣。
趙高心中正在得意,可一看到幾個內侍抬上來的東西被揭開罩布,臉唰的一下變成慘白:一個棕黑色的大甕矗立在面前。
小皇帝並沒有起身據案放射出王八之氣,仍然是一副要睡著的樣子含含糊糊的說,“郎中令對朕的賞賜,可還滿意否?”
趙高的汗下來了,不是心理狀態的形容詞,是真的全身汗出如漿。
“陛下恕罪,陛下饒命,陛下開恩啊”。趙高匍匐在地,聲淚俱下。
“哎,講席這是幹什麽?起來起來。”胡亥睜開了眼睛坐直了一些,一面虛情假意的喊著,一面暗暗地偷笑,能看著赫赫有名的大奸臣趙高俯首,還是蠻爽的嘛。
“講席還沒看過朕的賞賜到底是什麽呢,怎麽就開始讓朕恕罪饒命?朕就算要賜鴆酒給講席,也不會賜這麽大一甕,那要多少錢啊。韓談,揭開甕蓋,請講席一觀,相信講席看到賞賜之物必會歡欣。”
韓談在內侍抬上大甕後,就揮手把殿內的所有人都哄了出去,然後自己抱著勝邪劍面無表情的立在丹陛一側。此時聽到皇帝吩咐,幾步走到翁前打開翁蓋,“請郎中令一觀。”
說著退後一步,只是動作幅度大了一點,甩動了懷中的寶劍,劍身唰的跳出劍鞘一截,一道寒森森的劍光射到趙高眼前。
趙高的小心臟咚咚的快從腔子裡面蹦出來了,慢慢從地上爬起走到甕邊向內一看,不出所料,自己的小寵物就像當初被丟進河水的皇帝一樣捆在裡面,嘴裡塞著麻布,兩眼驚恐的望著趙高,如同待宰的羔羊。
趙高這下徹底絕望了,感覺自己的腦袋隨時會從脖子上掉下來,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只是跪伏在甕旁,把腦袋在地上磕的山響。
“看來朕的賞賜反而嚇到郎中令了,哎呀呀,這可不是我的本意。既然這個東西如此不吉,韓談,你現在找幾個人,就用我的肩輦把這個大甕抬到橫橋上直接丟進渭水,免得郎中令畏懼。”
胡亥說的好聽,可話語中不帶一絲溫度,“講席別叩首了,朕聽這種咚咚的聲音心煩。”
趙高停止了磕頭,但已心如死灰,當然臉色也如死灰,只能渾身發軟的癱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完了,自己真是鬼迷心竅,怎麽就會犯下這樣滅族的大罪?當個郎中令又有什麽不好,郎中令也是九卿之一,為什麽非要做三公丞相~~~~~~~
韓談叫來幾個內侍把大甕抬了出去。
“講席怎麽抖的這麽厲害?別是生病了吧。”,胡亥話裡帶著關切的說,“韓談,快把郎中令扶起來。”
趙高全身冷汗淋漓的被扶起來,不敢坐直,兩手據地面向小皇帝跪著。
“趙高,我不會殺你的,你莫要擔心”,胡亥站起來下了丹陛走到趙高面前五步遠的地方。
韓談則把捧著的勝邪劍調了個方向,橫起劍柄隨時可以拔出。趙高身材高大,有勇力,做中車府令多年,也有武力,不可不防。
“你也不要跪了,坐吧。”趙高慢慢強撐著坐直。
“我知道,你和李斯扶助我登大位,心中都有一己之私,剛才李斯在時我也提到過。扶蘇如即位,必不能像先皇父那般繼續任用你。你出身不高,不被任用就意味著前途無望。而扶助我,你是我的講席,知道我對你信賴,能保住自己的前程。”
“只是這人啊”,胡亥頓了頓,“一旦保住了現在的位置,就又要去巴望更高的位置。”
“當年蒙毅因你觸犯律法而要殺你,你就恨上了蒙氏兄弟。我本在扶蘇尊先皇帝遺詔自裁後,就要開釋蒙恬。你卻說蒙氏在軍中威望太高勸我殺了,我聽了你的。後來一些人你要殺,我也認可了。汝現已身居九卿之位,但我心裡很清楚你想把李斯擠掉自己做丞相,盯上了三公之位。講席,說句真心話,別看我年少,我還真的能看出你並不具備治政之能。可講席實在是沒有自知之明,做不得丞相,乾脆跨過三公,直接準備做這大秦的皇帝了!”
趙高撲通一下又跪倒了。
“起來吧,我說了,沒想殺你,怎麽說你也是我的講席。”胡亥的話語中帶上了淡淡憂桑的味道:“我真的心痛啊,我如此信任的講席……”
“臣……有負陛下。”趙高也覺得有點羞愧了。
“講席先回去吧。寫奏章請辭郎中令,酉時前讓人遞來。奏章中還要說明一下是因為你的嫉恨而導致蒙氏兄弟自裁,理由自己找,算是替朕擔責。我會外放你去做一郡的郡守,你把趙成、閻樂一起帶去,做郡尉、郡丞都可。”
郡丞為一郡的次官,輔佐郡守總理郡政。郡守缺位或不能理事時,郡丞代行郡守職務。郡尉負責掌郡駐軍,主管治安、偵緝盜賊。郡尉直轄於朝廷,與郡守相抗禮。
皇帝允許趙高用自己人做郡尉,就失去了郡守和郡尉相互製衡的作用,也算是對趙高法外開恩了。這樣一來,一郡之地幾乎就是趙高的家天下。
胡亥轉過身背對著趙高說,“講席想做丞相,可又完全沒有理政的資歷。真讓講席當了丞相,這政事……先去做幾年郡守吧。不然貿然做了丞相也是百官不服,講席又要胡亂殺人了……先皇父幾未誅殺過大臣,可我才登基不到一載,已經擔著殺了多少大臣的名聲了?趙高,你莫要辜負了這個機會。”
趙高離開時,已經是午時三刻(午正三刻,中午12點45分)……殺人時刻。
“韓談,你代我擬詔,做幾件事兒。事兒多,找竹簡記下來。”
韓談坐到剛才趙高坐過的幾案前,把寶劍放到幾案一側,使用常備在幾案上的筆墨竹簡:“陛下請吩咐。”
“第一件,讓上官甲去甘泉宮那邊,把趙成、閻央送到郎中令府,讓衛尉把閻樂也送過去,丞相府和郎中令府先繼續圍著。第二件,甘泉宮裡當時不在殿上的角抵者、俳優,先留在那兒,沒準什麽時候我還有用。第三件,把甘泉宮宮令越淹拿了帶回鹹陽宮,告訴上官甲,在宮門拿下那幾個車郎,賜劍令其自戕。剩下的車郎,分開甄別,凡與郎中令有關的人,和閻央一起送去郎中令府。無關者帶回鹹陽回歸郎中軍。第四件,你已經把鹹陽宮宮令衛後拿了,還有你看到那些可能是趙高耳目的內侍宮人,都拿了先關起來。”
韓談認真的記錄著皇帝的口詔,只是聽到“讓宮門前拿下的那幾個車郎自戕”時,筆鋒不由自主的微顫了一下。他是在胡亥下令絞殺當時殿中被拿下宮人和內侍之前領詔赴鹹陽的, 現在他能想象得到,車郎都殺了,那些宮人和內侍萬無幸理。
怪不得皇帝當時要他把做公子時的舊人指認出來,因為皇帝相信這些人(也包括韓談自己)不會亂嚼舌頭,而那些凡可能知道皇帝被調包的人,則統統要殺。韓談一方面對皇帝念舊非常感激,另一方面對皇帝殺人不眨眼的鐵血也很敬畏,這才是真正的大秦皇帝。
韓談邊奮筆疾書邊想著這些,忽然胡亥的聲音停了,他抬頭望著皇帝,剛要問是不是就這些,胡亥又接著說了起來:“第五件與這些事無關了,你去找少府工匠,給我做一塊四尺長兩尺半高的黑石板,石板下沿離地三尺,裝在木架上放在這裡。另外找白粉石條,能夠在黑石板上寫字的,再備上一些麻布用於擦抹。第六件事麽……告訴上官甲,從甘泉宮回來時,把那裡的樂女樂人,嗯,都給朕帶回鹹陽宮來。”
剛還在敬畏皇帝,可這敬畏並沒持續多久啊,這第六件事……他抬眼看了一下皇帝,只見皇帝那一臉迷醉,像極了那個假貨看俳戲時的樣子……韓談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
“快去快去”,胡亥對著他擺擺手,“菡萏,過來繼續給我捶捶。”
菡萏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手勁兒也沒多大,不過正好讓他感覺很舒服。下一步,要重新在三公九卿面前亮個相以正視聽,然後……胡亥歎了口氣,這天下不到半載就給趙高折騰的急轉直下,總要開始做點兒什麽了。先看看三公九卿們都上奏些什麽吧,不過人事重新做一些調配必然是最首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