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皮拿出一個竹製令牌給大營門的士卒看過,就帶著黃伯走了進去,來到大營門右側的一個小營中。他讓兩名士卒和黃伯在門外候著,自己獨自進了營門。
黃伯心中惴惴不安,他不是擔心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命運幾乎已經確定,必死!他擔心的是周文軍的命運。
從他和閃猴進入關中查探起,他們所看到的關中就是一片平靜無波的景象,似乎完全不知道山東的義軍已如多道火的洪流四處流淌,所到之處,民眾揭竿而起加入義軍,壯大起來繼續去點燃其他的地區。
他倆在關中也沒有見到大股的秦軍調動,在藍田大營周圍窺視時感覺營內最多也不過兩、三萬人。直接見到的最大秦軍聚集,就是在鹹陽宮外看到的皇帝護軍,約兩萬人的衛尉軍。
而現在,他開始對周文軍必勝的信念產生了動搖。
一刻鍾後,野皮帶著兩個人走了出來,讓那兩名士卒離開,帶著黃伯進了營盤,到了靠近梅花中心圓陣的一個營帳前,撩開帳簾走了進去。
帳內的主位之下有三對席案對面排布,主位上無人,主位前第一對席案則對坐著兩個人,一個是三十多歲的文士模樣,另一個……是個十幾歲的錦衣少年。兩人的幾案上擺放著肉鼎、菜盤和酒具,每人身邊都有兩個素衣少女為兩人添酒。帳內由四盞牛脂大燈將不大的營帳照的通明。
“野皮,這就是你說的鄉人?”文士抬眼看著恭恭敬敬站立的野皮,又看了看黃伯,“都坐下吧。”
黃伯和野皮分別坐到了第三對席案上,野皮帶來的兩人則坐到了黃伯身後兩側。黃伯注意到那個錦衣少年有些好奇的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就著身邊侍女手中的酒爵喝了一口酒,微微笑了笑。
文士自己端起酒爵喝了一口,放下酒看著黃伯說:“野皮說你乃其鄉人,又說你很有本領,一直潛入到新關前千步都沒被發覺,而且要不是他和牆鼠巡查,一般巡卒可能還發現不了。”
“說實話,要不是你有這般本領,就算你是他的嫡親兄弟,某也沒多大興趣,直接砍了了事。”他的口氣淡淡的,但黃伯能夠從中聽出那種具有生殺予奪權利的人才有的冰寒。
文士又喝了一口酒:“某有個問題問你,你既是老秦人,為何卻和關東反民混跡在一起,還要倒反大秦?”
他擺了擺手似乎在阻止黃伯的反駁:“野皮把你的情況已經告知於某了,既然你有大本領,某也不在意你在張楚軍中的作為。現在某隻想知道,你是否願意回到老秦人的陣營中,為關中人做事,而不是為山東反民充當先鋒?某知道你在張楚軍中聽到了很多大秦如何苛待山東百姓的事情,某也知道你說不能立即揮刃砍向幾日前還是袍澤之人。”
“苛待山東庶民之事,皇帝陛下已經在做很多事情,這不是我等可評論的,但相信只會對山東庶民有好處。至於你回歸秦陣需不需要去砍殺昔日袍澤……”他向對面的少年微一拱手,“我想這位貴公子會給你一個答案。”
黃伯沒有說話,只是把目光從文士臉上移到了少年臉上。少年一笑,從侍女手中拿過酒爵:“閣主不給你的客人也來點兒酒?這在山溝裡爬行了數個時辰,肯定又累又渴的。”
文士也笑了,衝著野皮點點頭,野皮出營帳去了。
“這位壯士,”少年對黃伯舉了舉酒爵,“想必剛才野皮帶你過來時,你已經看到了你想要查探的新關城情況。你既然在張楚軍中也呆了一段時間了,在你看來,周文的二十萬大軍,可否攻破此關乎?對了,還應該告訴你,守衛此關的有十萬秦銳,以二十萬人攻十萬人所守的如此雄關,爾以為周文能有勝算乎?”
黃伯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冷兵器時代,刨除偷襲、內應等以謀略取勝的情況(就像陳勝破陳縣),攻城的人數一般要達到守城人數的兩倍以上。從這點看,如果守城有十萬人,周文有二十萬人已經達到了兩倍,可二十萬流民軍的戰力和十萬秦軍的戰力是無法相較的,尤其秦軍向來注重軍械,兵甲齊備,而流民軍到現在甚至還達不到人手一兵,更不要說甲。所以在黃伯的內心中,二十萬剛剛湊出的流民士卒,完全無法與訓練有素的秦軍士卒抗衡。
看著黃伯張口結舌的樣子,少年公子有些小得意,把酒爵遞給身邊侍女示意滿酒,“如果我再告訴你,就在周文的二十萬人身後,還有十五萬秦銳正等著周文打破函谷關。隻待他一入關奔這裡而來,後面的秦銳就重佔函谷關,與這邊的十萬秦銳把周文堵在兩關當中,你又認為如何?”
野皮掀開帳簾,兩個火頭卒端著兩份肉菜和酒觴進來,分別放在了野皮案上和黃伯眼前的案上後就出去了。野皮從營帳主位邊的角落裡提過兩壇酒,在自己案邊放了一壇,打開另一壇給黃伯的酒觴裡滿上,把酒壇放在案邊:“喝吧,潤潤喉嚨。”
黃伯也確實渴了,再加上少年公子剛剛說的話讓他無比震驚,也需要點兒酒來壓壓驚,端起酒觴一飲而盡。坐在他身後側的一人立即又給他倒上,他又喝掉了,如此連喝了三觴酒,然後坐在那裡喘氣。
少年公子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之色:“你也看出沒有與昔日袍澤揮戈相向的可能了?”
“爾等,爾等要將這二十萬人如何處置?都如當年武安君對趙卒一般全部坑殺?”黃伯突然想起以往大秦對待敵卒的殘酷手段,話語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何需坑之?”少年臉上露出一個玩味的笑,“你做為斥侯早入關中,恐怕不知道一件事,就是周文的糧秣也就還能支持不到十日。而且,要是在周文進入三川郡時大秦堅壁清野,周文軍根本就打不到函谷關前,這些糧秣還是大秦故意送給他的。只要秦銳兩頭一堵,不用挖坑,你的袍澤們要不了幾日就自己餓死,或者自相殘殺了。”
黃伯頹然的低下了頭,須臾又抬了起來:“仆和他們相處了這些時日,知道他們雖然反秦,確是生活不下去者居多。”
“不知,”他艱難的咽了口吐沫,“不知先生和公子是否能夠告知皇帝,饒過他們的性命?”
“上天有好生之德,”少年輕輕搖著頭,“此與當年武安君伐趙時不同,武安君坑趙卒四十萬,是為了最大程度削弱趙國的戰力。而這些反民中,除了領頭者有不軌之心,其他人不過是為一口粟米而已,這個皇帝是知道的。”
他的話音突然嚴厲起來:“只是另外一件事你也應該知道,或者早已知道,就是這些苦哈哈的流民若進了關中,那就變成是八百裡秦川百姓們的災難,他們恐怕不是大善之人,會秋毫不犯吧。屆時,殺與你一樣的老秦人,搶與你一樣的老秦人,誰能控制的住嗎?野皮說你加入張楚軍,就是因為一些自稱反秦義軍的人殺了商隊的人,搶了商隊的物,才使你因張楚軍的救援而感恩。現在,張楚軍的陳勝王為了籠絡人心而約束軍紀,而一旦破秦,還會繼續約束這些閑民嗎?”
黃伯無話可說的又低下了頭。少年說的一點都不錯,周文已經算是在強力約束部下不要擾民了,可他卻知道,有些周文麾下將領為了多征士卒,縱兵先搶空了一些鄉亭村落,然後用饑餓迫使那些庶民為了有口飯吃而只能加入張楚軍。
少頃,他又抬起了頭:“這位公子,你既然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就是說秦軍不會對他們斬盡殺絕,那要不殺他們,又會給他們什麽出路?仆知秦律,謀反者當夷三族……”
“上天有好生之德之句的後句想你不知,就是大地有載物之厚。”少年這回笑得比較開心,“皇帝已經決定,這些人在合圍中能投降而活下來的人,會給遷到九原郡墾田。那裡緊靠河水,地廣人稀,大量的荒地可資開墾。讓他們遠離山東的紛爭,安心做個農夫多好。這些人,你說皇帝為啥那麽好心給他們送糧食讓他們來關中?反正你們有造反的力氣,那不如就先到關中做客,皇帝請你們吃飽飯。然後嘛,就去九原墾田,別把力氣都浪費在打打殺殺上。”
黃伯心中的恐懼慢慢地消散,同時也覺得秦帝真夠陰的。
可話不能這麽說,不殺頭,讓吃飽,已經夠……
“如果真能這樣,那皇帝陛下比之先皇帝和歷代先王,真的仁慈太多。”他忽然站了起來,走到席案中間的過道上向上座的兩位俯身叩首:“如此,仆願遵調遣,為大秦效力。”
文士和少年對望一眼,然後向野皮丟了個眼色,野皮連忙站起把黃伯扶了起來。
“這樣甚好,”文士說道,“野皮,把他編入你的屯隊中,待此戰結束,帶回鹹陽參加兵練。”
野皮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謝閣主和”,他頓了頓,“公子寬宏。”
“把你們的酒肉也端回去都吃了吧,別浪費了。”少年公子笑著說。
兩人一起行禮,然後每人端著自己的木盤離開了營帳。
“陛下居然願為一個敵方斥侯專門做說服之事,臣下敬服。”文士雙手舉爵一拱。
“我這也是適逢其會,要不是想和你隨便閑敘也遇不到這等事。不過要依你風影閣主的意思,把這麽有本領的人一劍梟首?暴殄天物不說,對野皮這樣的人也失一個籠絡之機。”胡亥不在意的端起酒爵。
“不過,”胡亥飲了一口酒又想起些什麽,“你的風影閣,可以從這類最優等的獵戶,還有最有本領的城狐社鼠中招攬人手,包括此番周文軍的優等斥侯也可去挑選一番,揀那些並非對大秦有深仇大恨、不過是被裹挾的人。訓練時首要的是加強忠誠於大秦的說教,而作為銳士,有些人或許還沒真殺過人染過血,這也是過硬的考驗所需。”
“嗯,”他略一思忖,“等此戰結束我回鹹陽後發一個詔令,把各郡縣獄中待死的囚徒中勇武者,與此番俘獲反軍中堅決不降者交與你,用作訓練銳士所需。”
這是拿那些人當銳士們的殺戮練手對象啊,咱們的胡亥真是越來越墮落了……
王敖大喜:“如此臣謝過陛下。”
胡亥笑笑,忽然回頭對身邊的兩名侍女說:“你們錦衛要不要也真的見見血?不然我很擔心有人刺朕時,你們這些女流下不去手殺人啊。”
兩個錦衛哆嗦了一下:“陛下,不要了吧。奴婢等只要心懷陛下,至其時不會下不去手的。”
“好吧,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如果真遇到什麽事兒你們下不去手殺人,朕就找來那些該殺之人,讓你們每人殺掉三個,噴你們一身血!”胡亥看著自己身邊和王敖身邊的一共四個錦衛都顯出恐懼之色,哈哈大笑了起來。
秦二世元年九月二十日。
張楚宋留南征軍,以兩萬三千人向南陽郡治宛城發起進攻,郡守殷通以郡兵四千和民夫萬人守城。
代國大將軍英布在晉陽城外誓師出征,代王李左車禦駕親隨觀戰。
申時。
張楚周文西征軍全面控制函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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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站在剛剛撲滅了大火的函谷關後關牆上,望著函谷道內遠方的滾滾濃煙似乎在發怔,但他滿臉笑紋都張開的表情暴露了他內心的喜悅。
“這些秦人還真是狡猾,別看他們守關的能力不強,逃命的本事不弱。看來早就準備好了木壘脂膏之物。”伍頹有些不甘心的念念叨叨著:“昨日破城時就用火封了登城道,而守城卒卻用大繩溜下城頭,然後還把大繩點燃。今日又故技重施,在關牆上下均燃火,自己卻拚命逃遁,剛才斥侯說,除了退路上已燃的一道木壘外,就目力所及的二裡外就還有一道木壘,第一道燃盡想必就會點燃第二道,這一來,我軍今日是無法追擊到潰兵了,否則只要我等調派這幾日內都未參與攻關、因而極具戰意與體力的那幾軍追殺,還會大有斬獲。”
“將軍就不要抱怨了。”周文拍了拍他的手肘,“奪下函谷關,就打開了關中的門戶,這也是秦帝昏庸所致,否則不應以守關三萬軍加上那些精良的軍械,最後卻被我等所破。至於殺敵,入了關中有的是機會。對了,守這道關牆的投石機也都被焚毀了?有沒有得到相對完好一些的?”
伍頹搖搖頭:“昨日城內的投石機和床弩都燒了,今日關牆後的投石機和關牆上床弩也都燒了。秦人的這些投石機肯定有些不同的地方,投擲要比以往精準,投射距離也要大很多。秦人燒物所用的似乎也不是脂膏,煙的氣息頗類豆菽,不知又是什麽新物。”
“攻關五日,士卒傷亡也有八千多,秦人傷亡恐怕也有三千以上。明日以未攻城的幾軍為前軍立即向華陰前進,其他各軍隨後跟上。 留一軍在函谷關處理傷者,掩埋亡者。”周文像是在下命令,又像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征求伍頹的意見。
“一軍?是不是少了一些?秦軍在函谷關可用了三萬人防守。”伍頹稍感意外。
“呵呵,將軍頹,這些人不是用來守關的,只是處理戰後之事,清理城內、掩埋亡卒。你想想,我等有守關的必要嗎?澠池駐有五千人,陝縣駐有近萬人,而最靠近的秦軍,不過是雒陽的郡兵。雖然我等未能攻下雒陽,可也給了他們足夠的震懾。憑那一兩萬郡兵恐怕還沒有膽量來複奪函谷關。”
“滎陽秦軍被假王纏住了,也沒有精力來找我等的麻煩。”周文開懷大笑,“函谷關不需要守。對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守,我等部分糧秣可存於此,稂還是要守的。”
“大將軍,說到糧食,陝縣的七萬石糧被秦人燒掉了一萬石,截獲的那支向雒陽送糧不成而回返的船隊上有兩萬石,這八萬石糧現在還剩有半數,函谷關居然屯有萬五石糧秣是沒有想到的,所以現在我等手中有糧秣近六萬石。只是這也只能支撐八至十日,可是比較麻煩的問題。”
“無妨,從這裡到驪邑並無堅城,加快行進速度五到七日可達。在驪邑必可補充足至灞上的糧秣,而到了灞上……”周文又歡暢的笑了起來,“就再無糧秣問題可煩擾我等了。”
“可恨這幫秦人,糧秣雖然留下了不少,可兵甲等,不是帶走了就是付之一炬。”伍頹有些恨恨的,“此番攻關,我們的矛戟,尤其是箭矢,消耗很大,還有床弩也有很多損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