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郡原為東周與韓國領土的組合,並入秦國的時間較早,秦律已經施行幾十年,所以對百姓心理上的壓力不算大。只是三川郡位處老秦與故六國的交界核心地帶,關中賦稅徭役的征發也常以三川郡為轉運點,所以周邊郡縣實施秦律造成的問題、山東徭役賦稅所造成的民怨等,李由也有頗多了解。雖然在他心中“法”仍是不可動搖的根本,但如何施法,李由認為大有可改善的余地。
天下既然已經統一,原有的秦法中因為戰國大爭而制定的一些律條就應為適應和平時代而有所修改,這一點他與公子扶蘇的看法是完全相同的。秦始皇不改原法,把因此而獲得的糧賦以及不減反增的徭役都用來營建馳道、宮室,關中老秦人尚不覺如何,而關東故六國民眾則深感壓力巨大。
公子扶蘇的平和,讓李由覺得始皇帝是爭世之王者,而扶蘇才是更好的治世之君主。至於胡亥,從這幾個月的作為看,承繼了始皇帝的暴戾與享樂,又沒有始皇帝的權謀和手腕,整個國家政治都落於馬車夫趙高的手裡,李由一直暗暗腹誹。
鹹陽到三川郡相距千裡,調李由回鹹陽的詔令是用六百裡加急傳遞的,用了一天半到郡治所在地雒陽。李由用了半天時間把郡內事務轉交郡丞代管,然後隻用了兩天就趕到了鹹陽,晚間隻休息了三個時辰,幾乎是日夜兼程,平均日行五百裡。
如此急迫的趕路,只是因為隨著調令一同到達的還有老父去職的消息。
李由是個孝子,老父驟然從丞相位置被拿下,他不知會對古稀之年的父親造成多大的影響,急於趕回鹹陽。他所帶的五十名親衛都是一人三馬,他的軺車也是六馬輪換,只是距離鹹陽一程時,分出二十名親衛把多出的一百多匹馬又帶回了雒陽,畢竟馬匹是歸屬三川郡的,假公濟私的途中使用也就罷了,再浩浩蕩蕩的帶入鹹陽歸入私邸,那就等著被人彈劾吧。
鹹陽城外,巡守的衛尉軍攔住了李由的馬隊。驗過官鑒敬禮放行後,李由轉頭對李直說:“先去見郎中令。”
李由一方面對李斯被奪職心有擔憂,但由於李斯是和趙高同時去職的,而且趙高直接被打發出了鹹陽,這也就打消了是趙高在排擠李斯的擔心,所以心裡還是稍有安定。
另一方面,李由對隨同而來的朝堂人事變動及停建阿房宮等詔令也頗感意外,這似乎不是小皇帝的慣有風格。所以權衡再三,他還是決定先去見一下新任的郎中令公子嬰。
另外還有一點促使他先去見公子嬰的理由是,他完全不知道李斯是否已經被趕出了原來的丞相府,所以都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見自己的老父。
到了公子嬰的府邸後,親衛上前叫門詢問一番,回來向李由稟報說,郎中令不在府上,因為皇帝也剛從匠師台回返,所以公子嬰進宮去見皇帝了。
李由略一思忖:“你們留四個人跟著我去鹹陽宮門,剩下的人去老丞相府探問一下太師現居於何處後直接去見太師,然後著兩人到宮門前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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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嬰這些天是見慣了皇帝懶洋洋的樣子,所以看到一灘稀泥一樣歪在丹陛上的胡亥也毫不為怪,倒是對皇帝回宮後聽到他的到來立即召見有點兒驚異。
皇帝這幾天馬不停蹄的從鹹陽到藍田、再從藍田到望夷宮,然後毫不停歇的又回鹹陽,按說這旅途勞累,回宮之後應該立即洗浴然後上床睡覺。但既然傳召他入宮必然是有公事,所以他對皇帝的驚異中還包含著極大地敬意,為此他一進大殿就畢恭畢敬的向皇帝施禮。
皇帝倒還是老樣子,擺擺手說:“皇兄免禮吧。這麽晚還把皇兄召來倒是辛苦皇兄了。李左車的事情辦的如何了?”
“陛下,臣昨日一早在嶢關外截獲了李左車。”公子嬰在丹陛下的席案前坐下,“昨晚在藍田停宿,今日未時帶回了鹹陽。烏聞昨日就已將十八名刺客押回了鹹陽,臣事先已與他商定就在陛下賜予臣的燕宮中找一個院落暫押他們。今日臣將李左車帶回後也與他那些刺客隨從軟禁在一起,沒有綁縛,一千騎軍就在院外輪班嚴密看守。”
“甚好。”胡亥軟綿綿的說了一句。
“陛下看什麽時候與李左車一談?”
“不急,先關他們幾天。飲食不要太差,給這些人送一些換洗衣物。皇兄在路上沒有與李左車閑敘一番?”
“臣倒是很願意與大名鼎鼎的趙武安君之孫敘敘交情,”公子嬰輕笑一聲,“只是公子左車頭日趕路出武關走的太過疲累,所以一路上都呆怔思事,對臣的問話一副心不在焉的狀態。”
“皇兄這兩日也是車馬勞頓,”胡亥有點強撐要坐起的意思,但還是動了動就繼續半躺,“你也好好歇息一晚,讓他們也好好歇息,明日也不要去理睬他們。”
沉默了一陣胡亥又說:“過兩日你可以去找李左車敘敘,問問他為什麽要刺殺朕,而且還在關中這種老秦人防范嚴密的地方刺殺朕。為什麽不在我東巡的時候行刺殺之事呢?那時雖然我隨扈的兵卒要多一些,但我當時的行程是像先皇帝一樣公之於眾的,他們的準備不至於如此倉促。不要審問,就是閑談閑敘,他願意說就說,不願意說就不說。”
“臣遵詔。”
“我可以跟皇兄透個底。還記得前幾日去往山東的博士叔孫通吧。”
“臣當然記得。”
“叔孫通向我舉薦李左車,說此人常恨自己無法如其祖李牧一般北抗胡夷衛護中原,深為憾事,而此人對其祖的兵法韜略有所繼承,頗具謀略。叔孫通的意思是要我啟用此人在北疆抗胡,與北疆軍一起建立一道從九原郡到代郡的防線,同時也等於將此人排除在日後山東可能的反叛之外,減少大秦的一個敵人。”
“叔孫通還另外向我舉薦了其他方面的一些人,所以我讓叔孫通去山東遊說包括李左車在內的這些人為大秦效力。沒想叔孫通去山東找他們,這個李左車倒來關中刺殺我。”
胡亥終於很努力的坐了起來:“皇兄這幾日可多與李左車敘談一番,看看他對山東局勢的看法,對抗擊北夷的想法。本來這些事情我可以等叔孫通回來後由他進行,但叔孫通剛走,要回來估計要兩三個月,我不想等。”
他看著公子嬰一字一句的說:“我必須知道此人是更恨北夷而想建一番功業,還是更恨大秦想重現趙國往日輝煌。”
胡亥也像公子嬰一樣輕笑了一聲:“先皇父用姚賈的離間計讓趙國殺了他的祖父,你要看看他到底把這筆帳算在誰身上。這也是看他是個明白事理的人,還是個盲目忠於故趙的人。如果是後者,朕也就用不上他了,隻好殺了了事。”
“這個……”公子嬰聽皇帝想要讓李左車去抗胡夷,倒覺得是個辦法,只是這才刺駕,轉頭又去幫大秦禦邊,皇帝的想法是不是有點太一廂情願了?
“皇兄無須為難,先去做做看。我隻想知道此人的心態,用與不用也需要因情勢而定。能打探到最好,若是他嘴緊,我也不會怪罪皇兄沒有盡力。”
“臣奉詔,臣盡力去做。”公子嬰拗不過皇帝,隻好先答應下來。看到皇帝疲累的樣子,剛要起身告辭,內侍姚展匆匆從殿外走進來,直接上了丹陛對胡亥輕聲說了幾句話,並放下一個竹筒。
胡亥坐起身仔細看了看竹筒,然後拿起案頭的一個銅龍鎮紙砸開了筒的一端,從裡面倒出一卷竹簡,展開看了一遍就笑了起來:“李由回來了,來得還真快,皇兄去宮門領他進來,然後就先回吧,剛才說的事情就按我的意思去做。”
李由在公子嬰的引領下走入大殿,非常正式的向端坐在丹陛之上的小皇帝施拜禮:“臣李由,奉詔回都。”
“起來坐吧。朕已免了三公九卿的見君拜禮,卿既回,任九卿之廷尉,以後見朕揖禮即可。”胡亥滿面笑容的說。
“臣謝過陛下。”李由直起身走到席案邊坐下,抬頭極快的打量了一下丹陛上的小皇帝。
與幾個月前東巡時他見到的胡亥相比(真貨,但不是被鬼上身的現在這位),現在的皇帝雖然仍然是那個娃兒的樣子,但目光顯得更加堅定又不乏靈動,雖然看上去很疲倦有點強打精神,但不知是因為心理作用還是確實如此,李由覺得整個皇帝的氣質已經變得自信和從容,已經……很有皇帝的樣子。
李由觀察皇帝的同時,皇帝也在觀察李由。舊胡亥殘留的記憶中對李由的印象很淡,現在看到的李由由於剛剛長途連續跋涉顯得風塵仆仆,但目光有神,氣質正如史書所說一般的有些冷峻。
作為李斯的長子,李由的相貌並不是很像李斯。李斯是個長臉,下頜略有前凸,有一點“瓦刀臉”,只是年歲大了發福,兩腮鼓出遮掩了一些。李由則是一個很方正的國字臉,身材瘦削,所以面龐輪廓清晰,眼角的皺紋也如刀刻一般的條條可見。乍一看這父子二人似無相像之處,細看之下,李由的眼睛和嘴型與其父則甚為相似。
“李由,”胡亥既然是皇帝,自然先開口,“鹹陽到雒陽聽聞有千裡之遙,如此算來,卿隻用了兩日便趕到了鹹陽?”
“陛下,”李由一拱手,“臣接到的詔令是六百裡加急傳召,臣不敢輕忽。另外臣父以老邁辭丞相職,臣也有些擔心臣父的身體狀況,所以日夜兼程。”
他停頓了一下,“臣心過急,因此雖然臣卸職三川郡守,但仍越權使用了三川郡的軍馬百匹,一路換馬而來,臣向陛下請罪。”
“免卿罪。”胡亥笑眯眯的看著李由,“急於見駕是忠,急於見父是孝。卿忠孝兩全之舉,何罪之有呢。況且,我以六百裡加急召卿本就是此意,不過卿還是過於心急了一些。日夜兼程,卿必然非常勞頓。”
“適才聽郎中令言,陛下這幾日從鹹陽到藍田再到望夷宮,也是辛苦異常。相比之下,為臣子的辛勞就不算什麽了。”李由由衷的說道。
“我可不是甘願辛勞的,我最喜歡樂舞角抵俳優之戲,醇酒佳肴我也喜歡,嗯嗯,我雖然年歲不大,可美女我也喜歡的。所以,朕該是個大大的昏君。”胡亥一臉憧憬的奸笑。
“可是陛下,”李由並沒有被皇帝的這些話嚇著,從容的說道:“從臣下前日所接到的諸多詔製上看,可並非是昏君所為,完全是明君作為。所以,臣對陛下深為敬服。”
“你還真與爾父不同。爾父因我在甘泉宮嬉玩倆月,憂國憂民,就差直斥朕為昏君。你倒好,我說我是昏君,你倒替我開脫起來了。難道說,卿本佞臣乎?”胡亥用頗帶玩味的眼神看著李由。
“非也,”李由不為皇帝的激將所動,“陛下幸甘泉宮之事臣無所知,不敢妄言。然陛下詔製停宮建、祭蒙氏、解禁六國書等,莫不正對時事之弊。陛下不殉工匠而設匠師台鼓勵匠作,既為仁善又壯國力,臣是根據陛下的這些作為而敬服陛下。”
“好啦,我這幾天連續跑路,你呢,兩天一夜不得安眠,咱倆都累成犬了,就別在這兒吹捧我了。”胡亥一改玩笑的表情,正色說道:“本想等你休息一晚,明日再召你來談。既然你不辭辛勞趕來面君,那我就和你談談正事。”
“陛下請講。”李由也莊重起來。
“我一直在思慮一事,就是先皇帝集權,一統之後在天下力推秦律。先皇帝宏才偉略我所不及,因此先皇帝崩後,大秦擎天之柱不在,而我自問無有先皇帝施政的平衡和彈壓能力。況前些時日我不恤民力大力修造宮陵,而徭役除刑徒外多自山東,反思之下,無論是先皇帝強推秦律和我大征宮陵徭役,對山東之民都是動亂之根,更不要談故六國遺族的暗中借機煽動。你為三川郡守多年,身在其中,我想聽聽你對山東百姓的看法。”
李由雖然頗有城府,但對小皇帝直言自己不及先皇帝能力和施政錯誤也是暗感驚訝。
為君王者,統禦臣下大都依靠皇帝永遠正確來維護皇權的威嚴,就算始皇帝的各項舉措有諸多隱憂,始皇帝也依舊是強力推行,帶著絕對的自信。
二世皇帝於公開場合發罪己詔,於召見臣下的場合直言己非,這都是少見的情況。李由因此倒是對小皇帝越發的尊重起來,並且還有些惕惕然,這樣的皇帝恐怕更需要臣子們認真對待。
“陛下既然有所問,臣必將據實回奏。只是臣所奏之言若有不敬和失禮之處,還請陛下萬萬恕罪。”李由用明亮的目光直視著胡亥。
“今日卿所言任何話語均無罪,卿盡可放心言之。”胡亥迎視著李由的目光,毫不含糊的說。
“臣謝過陛下。”李由收回直視皇帝的目光,帶著邊思索邊講的神情說:“陛下,臣先說秦律。秦律本是當初商君為關中桀驁老秦人所定, 因此必有嚴苛之處。秦律從商君起,至臣父止,所定律條詳盡而繁雜。關中老秦人經近兩百年,已經適應秦律,而山東百姓則只是在近十多年才受秦律約束,之前六國律法較之秦律在嚴謹明細上相差太多,所以不易適應秦律,百姓極易觸犯律條。”
“三川郡歸入大秦較早,經幾十年也算基本適應,且臣在三川郡這些年,一直堅持發動各級官吏直至亭裡,向百姓宣解律法,頗見效用,三川郡內刑徒數量相對它郡而言是較少的,百姓多早已自認為秦人。所以臣以為,秦律並非所傳的暴虐之根,只是百姓不明而不適應。”李由歎息了一聲。
“嗯,這點我也模糊的想到一些,但不如卿更明確。”胡亥輕輕敲著禦案。
“先皇帝一統之後所推行的政令中,還有兩點是對山東百姓影響最大的。其一是書同文,統一小篆。小篆書寫較為複雜,雖然原六國文字也不簡練,但因需要重新適應小篆書寫方式,且為強製,就有所影響。其二是統一秦幣流轉,當年六國對秦幣皆輕視,幣間兌換秦幣為賤。先皇帝以秦幣強推天下,有很多富戶因而損失了很大的財產。不過秦幣已經推行多年,這一影響基本已經消融。至於禁六國書之事為臣父向先皇帝建言,陛下既已解禁,臣就不多言了。”李由輕輕搖了搖頭。
“小篆難書,我也深有感觸。尤其秦篆本身就有多種變體,當初我隨趙高習字時也是頗感吃力。”胡亥讚同的點點頭,“那麽,如果改小篆為隸書體,在山東施行是否可行,是否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