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雪紛紛,殿內火爐劈啪作響,溫暖如春。
王統心裡暗自腹誹,他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想討好宇文邕,卻把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可你宇文邕鬥不過宇文護,盡在我這兒找茬算什麽事兒!
想歸想,王統還是道:“皇上,臣有事想奏。”
宇文邕眉毛一挑,不置可否。
王統偷偷抬頭看了眼宇文邕的臉色,還不算太差,便大著膽子道:“皇上,昨日微臣住所附近起了一場大火,因風助火勢,房屋又皆是木質結構,頃刻間火勢便蔓延開來,而閭裡間設置的救火水缸卻因冬季結冰而無法取用,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家破人亡。”
宇文邕聽得神色漸漸嚴肅。
火災在這個時代,不僅對普通民眾來說是個噩夢,皇帝對此同樣無能為力。
年初他剛剛登基,世宗時修建的正武殿便經歷了一場大火,當時火勢瞬間就將正武殿吞沒,最後化為一片焦土。
為此,宇文護認為是天降異象,是上天焚毀了先皇所建宮殿,並以此對宇文邕的登基提出了異議。
幸得於翼、竇熾和侯莫陳崇堅持奉領世宗遺詔,宇文邕又下了一道罪己詔,大赦天下,才堵住了宇文護的嘴。
“皇上,宮中人數眾多,點蠟,炊火,取暖,花燈,稍有不慎,就會引發火情。而未央宮裡諸殿皆是木質梁架結構,發生火情,無法隔絕火勢蔓延,全靠人力通過水桶之類簡單工具難以撲滅,一旦屋頂承重大梁被燒毀,整個宮殿都會迅速坍塌,無法進行補救。”
王統的話將宇文邕的注意力吸引了回來,“你既已上奏,想必已有了解決之法。”
“臣欲造一滅火水龍,造成之後水龍噴射水柱可達數丈之遠,遠勝人力,不過……需調用大量宮中匠人相助。”
“滅火水龍?”
宇文邕看了看手中的牙刷,又看了看王統,眼中充滿疑惑和不解。
宇文護派來監視自己的這個南人,高大魁梧,眉目俊偉,雖是馬奴出身,卻一眼便知不是池中之物。
可現在看來,此人口中之言盡是奇技淫巧手工賤業之事,這實在是大大出乎了宇文邕的意料,甚至讓他對王統心生輕視,並暗自竊喜。
也罷,就讓他跟那些工匠去行那低賤之事,總好過天天杵在自己跟前礙眼。
“準奏,此間你不用再到宮中值守,去冬官府找尉遲綱,盡快做出這滅火水龍。”
“謝皇上恩準!”
冬官府掌國家工匠,負責興造、製作、金屬開采煉製、河道疏浚、舟船運輸等。
可實際上冬官府大司空尉遲綱並不管具體事務,管事的是工部中大夫盧光。
盧光乃北魏、西魏、北周三朝名臣,德高望重,本已告老,後受宇文邕所詔,監管營造宗廟,才又重領了這份官職。
在桂宮南面的官營作坊裡,各訪裡人聲鼎沸,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工匠忙碌卻井然有序。
盧光領著王統,在各坊間穿梭。
“冬官下轄匠師、司木、司土、司金、司水、司玉、司皮、司色、司織、司卉,你所造之物需要哪種匠人?”
王統拿出自己繪製的圖紙,“盧大人,隔行如隔山,我也不知製成此物,需要何種匠人,要不,你幫我看看。”
盧光博覽群書,西魏時期便已被征拜為將作大匠,掌管工部事務十余年,對此自是熟悉,可當他看到圖紙時,卻有些吃不透了。
圖中所繪,主體是一個大型的方形木桶,桶內部安置了一大兩小三個圓柱筒,上方還橫著一根橫木。
盧光指著其中一個圓柱缸問道:“這是何物?”
“水室,也可以是氣室,利用負壓原理吸水。”
“何謂負壓原理?”
“……”
見王統不答,盧光又問:“這兩個呢?”
“活塞杆。”
“活塞杆又是何物?”
“……”
王統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其中原理,兩人彼此間大眼瞪小眼。
“那你告訴我製作此物需要何原料?”
王統想了想,“大概需要銅、鐵、木、皮。”
“行,我給你找人。”
實際操作起來,王統才知道,理想有多豐滿,現實就有多骨感。
司木、司金、司皮三坊將近三十多個匠人跟王統忙活了近半個月,仍然沒弄明白活塞是什麽,密封是什麽,真空又是什麽。
王統困惱,工匠們也窩火。
做出來的東西不是抽不上水,就是水壓不足,射程不遠。
這時,司金的一個老匠人突然想到一人,便向王統舉薦。
“王將軍,咱們司金有個鐵匠的兒子,叫公輸運,從小擅長機巧之事,許多吾等不能解決的問題,他卻一眼即明,或可招他來問問。”
“就是瘸鐵匠家那臭小子?那小子可是眼高於頂啊,一身的臭脾氣。”
王統可不管他有沒有臭脾氣,能把事兒乾成了才重要,於是便讓人把公輸運請來。
坊間來回用不著多長時間,但那工匠卻去了大半個時辰,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臉上掛彩的半大小子。
一旁的工匠低低說了句:“定是又與人起爭執了。”
公輸運年不過十二歲,雖是鐵匠之子,卻瘦弱如書生,唯有眼神裡透出的倔強之色讓他顯得和其他工匠有所不同。
他來到王統面前,面無懼色,只是伸手,“圖呢?”
王統將圖紙遞給他。
他低頭看了看圖紙,眼睛瞬時一亮,也不管王統,徑直走到王統領著三十多人做了半個月才作出來的那堆殘次品前,翻翻揀揀了好一會兒後,把圖還給了王統,走了。
就這麽走了。
王統搖頭笑笑,看來這小子有點性格。
老匠人為公輸運說話,“請王將軍勿怪,此子幼時喪母,無人管教,打小跟著他那瘸子阿父打鐵為生,三年前他阿父被征至此處服役,因近年工匠稀缺,在官營作坊能吃上飽飯,父子二人便留了下來。”
王統擺擺手,不以為意。
王統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不想第二日公輸運又來了,還帶來了一張新圖紙和幾個零件,直接就在擺弄起那堆殘次品。
王統拿起公輸運畫的圖紙一看,居然是立體的!而且圖紙簡潔明了,零件比例適當。再對比自己畫的,自己畫的就像是三歲孩童所作,簡直一塌糊塗。
怪不得那三十多號工匠搗鼓了半個月都沒做出來,合著工匠們根本就沒看明白圖紙,靠著自己瞎比劃,能做得出來嗎?
只見公輸運蹲在地上給殘次品加了幾個小鐵墊圈,大鐵墊圈,皮質墊片,還用生鐵做了個單向閥門,最後還在出水底部裝上了個打滿細孔的花底鐵圈。
“注水!”
公輸運扯著嗓子一喊,那些工匠居然聽從地打來十數桶水,將水龍灌滿。
另兩個工匠來回按壓橫杆,帶動活塞,在壓力之下,一股水柱忽然噴射而出,竟有六七丈遠。
“水龍成了!”
工匠們一陣歡呼。
王統則來到公輸運身旁,“小郎可願來助我,督導這水龍建造之事?”
公輸運卻搖搖頭,走了。
王統看了一眼,回頭喊道:“去備馬車,將水龍裝上馬車,進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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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水龍激射出來的水花,宇文邕頗為驚訝,他是真沒想到王統可以把此物做出來。
宇文邕歎道:“此救火利器可惠民!”
惠民,惠民,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君主可以以文武治國,可以以法治國,可以以禮治國,更可以民政治國。
或許他可以從民政入手。
“傳命盧光,令匠人大量製作水龍,置於長安城內閭裡之中。”
軍務政事他不能插手,可此等民政之事,想必宇文護是不屑乾預的。
回到宣室殿,何泉殷勤地遞上驅寒薑湯,宇文邕接過後卻未喝,反而看向仍然杵在大殿下的王統。
“你還有何事?”
“啟稟皇上,臣認為光有能滅火的水龍還不行, uukanshu 還要能及早發現火情,快速機動,迅速滅火。”
宇文邕放下薑湯,“你說說,如何能做到及早發現,快速機動,迅速滅火?”
“建望火樓。”
“望火樓?”
“對,將長安城劃分為三十隅,每隅建一座高三十尺的望火樓,派人在望火樓上日夜值宿,察視火情。若發生火情,白日以旗為號,夜裡以燈火為信。並於每隅配備二十員潛火兵,一旦樓頂潛火兵發現火情,能第一時間趕往現場撲救。如此,便可做到及早發現,快速機動,迅速滅火。”
潛火兵?
宇文邕內心一動,卻摸不準這是不是宇文護在試探他?
“太祖以來,長安城內水火盜賊不分家,向來統一由秋官府負責,設置潛火兵,豈不是多此一舉?”
“皇上,潛火兵必須經過嚴格的針對性訓練,一旦有火情,撲救的各支隊伍必須配合密切,有的救護、安置受傷居民;有的搶救財物;有的運水滅火,紋絲不亂。只有專職的潛火兵,配合望火樓、滅火水龍,才能真正的讓長安城不受火情之事困擾。”
宇文邕依然將信將疑。
也不得由不疑,王統是宇文護的人,可居然向他建言讓他新募兵,雖然只有六百人,可若安插在長安城中各隅,就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力量。
宇文邕來回踱步,突然下定決心,沉聲道:“宣右宮伯,於翼。”
不管如何,此時正是宇文護厲兵秣馬,籌備伐齊之際,宇文護對自己的讓步也越來越大,這或許是一個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