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塚宰府裡卻無甚節日氣氛。
宇文護不好酒色,家中亦無豢養家伎,每日晚膳後便要處理軍政,直至深夜,連節氣也如此,經年不改。
宇文護雖然努力,可在治國軍事上確實差點火候。不過,他有一個優點,就是有識大局,敢用人。
趙貴、獨孤信以及拓跋余孽謀逆,宇文護沒有通過夷三族來斬盡殺絕,而是最大程度地保存了關隴集團的整體實力,降低內耗對北周的綜合國力的影響。
他雖然連殺宇文泰兩個兒子,卻也大幅度提拔了包括宇文憲、宇文直、宇文招、宇文盛、宇文純等幾個宇文泰的兒子。其中宇文憲、宇文直還可以獨自領兵,宇文憲更是身兼軍政要職。
此乃識大局,敢用人。
不過,這也讓宇文護看起來很矛盾,既要翦除異己,又不擴大打擊范圍,既要削弱皇權當權臣,又沒對宇文泰的兒子趕盡殺絕,自己篡位。
這一切皆因宇文護所追求的,只是宇文氏一家一姓的權利,是宇文氏對北周的絕對掌控。
而作為宇文氏家族的“族長”,宇文護的這一系列矛盾做法無疑保證了宇文氏對北周的絕對統治。
“諸子幼小,寇賊未寧,天下之事,屬之於汝,以勉力以成吾志。”
這是宇文泰臨終時對宇文護的囑咐,宇文護也正在遵照宇文泰說的努力的去做。
在立威、廢帝、殺人後,宇文氏的統治地位已經穩固,現在宇文護已經將目光看向了北齊。
前庭堂中,匆匆而來的叱羅協已將水龍始末稟報宇文護。
“大塚宰,事情已查明,皇帝令王統協助右宮伯於翼籌辦水龍局。”
“於翼?”宇文護搖頭輕笑,“彌羅突選的好人物,他知燕公當年於我有恩啊!”
見宇文護神色輕松,叱羅協提醒道:“那水龍局遍布長安城三十隅,雖每隅隻二十員,可這六百人置於城內,或會成為皇帝手中的尖刀厚盾。”
“水龍局乃惠民之策,這是陽謀,此次我們已失先機,再沒有阻撓的理由。”說罷,宇文護又輕歎一口氣,“彌羅突此番有長進了。”
“大塚宰。”叱羅協又道:“此事來得突然,我以為,未央宮或是對王統行了拉攏之事,王統定是叛了,否則水龍當獻您而非獻皇帝。”
就在此時,書房門外傳來府中管事稟報,“大塚宰,王統王將軍到了。”
“進。”
叱羅協聽到推門聲,轉頭正好看到王統邁進書房,便陰陽怪氣道:“王將軍近來可是甚得皇上重用啊,恭喜了。”
王統並不理會,心知肚明宇文護為何召他而來,他向宇文護行了揖禮,“大塚宰,水龍雖是我獻於皇上,可我並無異心。”
叱羅協冷笑道:“王將軍說話與所做之事如此矛盾,豈不是笑話?”
“你可有解釋?”宇文護看向王統,面色冷峻。
“皇上對我防備之心太盛。”王統道:“若我不獻水龍,博取皇上信任,大塚宰安排我入未央宮便是形同虛設,毫無用處。”
叱羅協斥道:“可水龍局對大塚宰卻是不利!”
宇文護不說話,算是默認了叱羅協所說。
王統卻側頭看向叱吒羅協道:“不知道長史可會釣魚?”
叱羅協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細細思量其中關節。
王統補充道:“這水龍局乃我拋出的一個誘餌,大塚宰可讓大司空於水龍軍中安插人手,以便監視。屆時便知裡面何人來自何處,又是誰人親近皇上,唆使皇上。”
“豎子!”
宇文護陡然拍案叱道:“是誰讓你自作主張、妄自行事,你好大的膽子!”
王統拱手道:“大塚宰,統一心為大塚宰建功而已。”
叱羅協得意地看著王統道:“你須知道,大塚宰並不想皇上犯錯,你擅作主張,該當何罪!”
此時,側廳突然傳來窸窸窣窣聲音,隨即聽到一串腳步聲,卻是宇文萇楚闖了進來。
宇文萇楚拉著宇文護的大袖,求道:“阿父,你饒了王郎罷,他定是立功心切了。”
“阿楚,此乃國事,你不必多言。”
宇文護說了一句,隨即看向向王統。
“王統,你須知,你既是我婿,只需安守本分,做好自己份內之事,很多東西便可唾手可得,切勿要自作聰明,蛇鼠兩端,成為他人手中之刃,尤不自知。”
“是。”王統抬起頭,看了一眼宇文萇楚。兩個月沒見,似乎長個了,長肉了,看來恢復得不錯。
宇文萇楚感受到了王統的目光,羞得低下了頭。
宇文護長歎了一聲。
“退下吧,記住,大丈夫萬勿短視,休再讓我失望了。”
“統當謹記!”
王統退出前庭,轉身向隨著他一起退出來的宇文萇楚行了個揖禮。
“多謝富平公主。”
宇文萇楚兩次為王統所救,對這個儀容俊美,威武雄壯的男人早已芳心萌動。
她打聽到王統今日要來,特意穿了件窄袖緊衫,總算把胸脯顯得豐滿了些。
不料這豎子果然盯著她的胸脯看,頓時讓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怒,便有些慌張的向王統行了個萬福,匆匆便走了。
王統看著宇文萇楚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
宇文萇楚雖有禍國之顏,可他王統不能娶。
至大漢以來,細數權臣,權勢滔天如宇文護者並不多,可宇文護卻是最重親情的那個。最後反被宇文邕抓住了他這點,設局將宇文護當場擊殺,並將他子孫近臣悉數屠盡。
如果宇文護有宇文邕這般冷酷,或許王統會舍棄陳叔寶,開心地投入宇文護的懷抱。
可是宇文護沒有。
那想必歷史便不會改變。
娶了宇文萇楚,成為宇文護的左膀右臂,那等待王統的只有抄家、流放,甚至殺頭。
當然,現階段,宇文護在北周依然強勢,王統必須在宇文護和宇文邕之間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積攢政治資本,拓展人脈,再從中斡旋,伺機帶柳敬言母子回南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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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王統沐休。
此時已近元正,東市坊門前人流如織。
王統駐馬看了很久。
“王兄,你在看什麽?”宇文孝伯也駐馬在他身旁問道。
王統抬手一指,“你看到了嗎?這座宅院後方的閣樓,還有那個,是否在這東市北面、東面的望火樓之間。”
宇文孝伯不明就裡,木然點頭道:“能看到。”
王統道:“我剛才繞了一圈,察覺這兩個閣樓會導致東市北角望火樓產生視覺盲區。”
“何謂視覺盲區?”
“就是擋住了,看不到,這望火樓建的位置沒選好。”
宇文孝伯聽了,不管他,策馬往東市裡走,邊走還邊道:“反正此事又無須你擔責,想這麽多作甚,今日是來飲酒的,勿談公事。”
水龍局名義上是王統協助於翼籌備,可實際上於翼有太多法子讓王統插不進手了。
不過好處就是,宇文邕對他沒這麽排斥了,連帶著宇文孝伯、烏丸軌等人也對他親熱了起來,隔三差五便邀約他一起飲酒。
不過奇怪的是,平日裡獨來獨往的面癱男宇文神舉今天居然也來了。
烏丸軌策馬跟上,拍了拍還在看望火樓的王統,道:“別看了,孝伯今日要帶我們去明月樓見識見識。”
王統疑惑,問道:“明月樓不是在江陵嗎?”
烏丸軌騎馬在前,回頭笑道:“據說是在長安新開的分號,上個月才剛開業,一道鱸魚燴已讓半個長安城的貴人淪陷,孝伯還是托了人才要到的位置。”
王統看著烏丸軌的側臉,有那麽一瞬間恍惚,仿佛在什麽時候見過,或是像極了誰,可卻是怎麽想也想不出了。
“到了,就是這兒。”
只見一座氣派建築在東市最繁華之地拔地而起, uukanshu 豪奢程度遠勝其他酒肆。樓外並無妖豔胡姬當街攬客,卻有蒙著臉紗的妙齡女子在樓內彈弦奏樂,格調高了不是一丁半點。
幾人將馬栓好,興致勃勃地走進店。
一個美婢迎了出來。
“幾位郎君,快裡邊請。”
美婢見幾人中王統寬肩窄腰,身姿雄偉,容貌最是不俗,便以他為首,笑意吟吟地挽起了他的胳膊,將他往裡引去。
落座後,王統賞了美婢一串五株錢,美婢離去時尤依依不舍,頻頻回頭。
“王兄真美男子,怪不得大塚宰要招你為婿。”
宇文孝伯話中妒意王統如何聽不出,只不過宇文護欲招他為婿的事怎地這麽快就傳了出來?
正思量間,宇文孝伯、宇文神舉和王軌齊齊站起身遠遠地朝人行了個揖禮。
王統順著幾人作揖的方向看去,卻是看到庾信、王褒和幾個年輕人上了二樓的雅間。
王統問道:“剛才跟庾大人、王大人一起的那幾人是誰?”
宇文孝伯回答道:“走在最前面那個是趙王宇文招,與庾大人笑談的是滕王宇文逌。”
“庾大人倒是交遊廣闊,現在看起來,倒也不像在石渠閣看到的那般思鄉。”
宇文孝伯沒忍住笑出來,“沒想到王兄如此擅長譏人,不過說到交遊廣闊,北周諸多公卿都競相邀庾大人,大多碑文都托他所寫,趙王與滕王更是仰慕其才,誠摯交往,如同布衣之交。”
這時,烏丸軌打斷道:“誒,崔憐兒要出來了。”